门槛不高,估计就15厘米左右,却绊倒过我很多次:每一次都被同一条门槛绊倒,这说起来有点丢脸,但孩子时,跑得急急忙忙慌慌张张,被绊一下是多么平常。我的右眼眼角有一个磕开后凝结的疤痕,是某次被绊倒后留下的礼物,无论你喜不喜欢,时间总会留下一点证据给你,让你记住。 这门槛一直在这里,我每一次被绊倒时,奶奶都会拍打着门槛,好像它是一个人,是它使坏我才倒地了。 我后来知道门槛的设置是有讲究的,像我们这样门外就是马路的,修门槛时就会比马路略高,这是为了家中的财气和运气不外溢。而普通高度的门槛,说明在造这个住宅的曾祖父他们这一辈时,家中并没有当官的人,否则门槛还能够高一点。后来到那些旧时大宅院去参观,比如某达官贵人的故居时,门槛高到需要把腿提得别别扭扭才能进去。 规矩是给别人而设,也是给自己而设。 我喜欢坐在门槛上听大人们唠嗑,门槛外当时是一个小小的门厅(在数年前,因为没有人居住,房屋有了倾倒的模样,整修时把门厅包进了房子里),妈妈在家里做裁缝时,就会把缝纫机放在门厅里,然后,来找妈妈做裁缝的人搬着凳子坐在边上,东家长西家短地唠叨个没完,门槛肯定是比我更为忠诚的听众。 有的时候,大人们聊天的话题是多么索然无味,我便靠着门边睡着了。穿堂风会淹没了我,让我睡在风中,口水从嘴角淌下来,那多半是梦见了啥好吃的。也会有突然一抽搐,梦见自己掉下了悬崖,妈妈会抱着我说,别怕,别怕,那是在长个子。 妈妈并不是一直都在家里,妈妈也要走村串户,在年底的两三个月会特别忙碌,因为辛辛苦苦了一年,大家都要给家人做一身新衣服过年。这也是孩子时特别盼过年的原因,对孩子而言,新衣服是喜欢的,但更喜欢的是吃,过年了,意味着能吃到许多平时不太能吃到的东西。 如果妈妈去做工的那家人有缝纫机,妈妈就轻装上门;如果没有——这在当时是大多数,那么阵仗就大了,会有两个壮劳力用麻绳和扁担挑着缝纫机去。等到衣服做完以后,再把缝纫机抬回来。 那个时候,村里的人常常会在黄昏时,从门前的小街走过时,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子坐在门槛上。 “阿葱,你在干什么?” “等妈妈。” “真乖!” …… 这样的对白经常上演,在很多年后,我回家乡时,还屡屡被人提及,尤其是到了冬季时的一个细节,鼻子下拖着“黄龙鼻涕”,脸红扑扑的,却一直坐在门槛上守望。 他们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我坐在门槛上的等待,一方面是孩子对母亲的想念,另外一方面,母亲回来时的口袋里,常常会塞着鸡蛋、糖或者花生、荸荠等吃的东西,那是主人家为妈妈准备的点心,她舍不得吃,就藏起来带给我和妹妹吃。 母亲已经不在了,但童年时的这种场景时常闪现,就像妈妈从口袋里掏出来的糖:它是魔幻和神奇的,附着母亲的体温和微笑。 门槛是门之所在:门槛之内是家,安全和温暖的所在,门槛之外,对于孩子时的我,就是一个需要冒险的世界。这道门成为一条界线,当两扇门合拢,门的下端紧贴着门槛,在门的中部,一道圆木插上:妈妈回来了,我们把世界关在了门外,而风并不能被束缚住,它会沿着缝隙灌满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