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去洞霄宫遗址,是读了苏东坡的诗文,二十多年前的洞霄宫之行,似真似幻,想再去求真。已入冬月,一路骑行,在中泰街小憩时,“高德地图”显示尚有14公里。一位本地老汉告诉我:你到了汪家埠要往南拐,再直接骑。在以前,船是上不去洞霄宫大坞的,只能停靠在汪家埠。
苏东坡的船停泊过汪家埠吗? 在《东坡全集》卷五,有连续几篇诗文,写了径山寺,写了洞霄宫。那是北宋元祐五年(1090),苏东坡55岁,上径山时没有坐椅舆,徒步,累着了。他说:“老人登山汗如濯,到山困卧呼不觉。觉来五日三竿,始信孤云天一握。” 从径山到洞霄宫,苏东坡写道:“百丈休牵上濑船,一钩归钓缩头鳊。”“百丈”指纤绳,“上濑船”引用杜甫的诗,说上水船难行走。“一钩归钓缩头鳊”,是个典故,指一种溪中鳊鱼,珍品。好美食的苏东坡见了乡人钓鱼,食欲“翩翩”。“休牵”二字,说明苏先生到了汪家埠,是换乘椅舆上的山。 如今的汪家埠村在329国道边,车水马龙。好在我找到那一条溪了,狭窄了,水流似有似无,但古桥还在。从这一路往南,是上坡,当年的溪水要是激荡下行,哪怕撑竿、背纤,船往上也十分吃力。 苏东坡上洞霄宫是重阳节前后,他在宫观小住了几天,写有《监洞霄宫郎中俞康直所居四咏》,即四首七绝。第一首就是:“百丈休牵上濑船,一钩归钓缩头鳊,园中草木春无数,只有黄杨厄闰年。”当年的洞霄宫,有一个很大的园子,黄杨木有幸进入了苏东坡的诗。 据说,黄杨木每年只长一寸,遇到闰年,要退回三寸,命苦蹇蹇,苏东坡以此暗喻郎中俞康直。那时,宰相王安石正在搞“新政”,创建了“宫观制”。对“新法”有异议的高官,多被排斥出了朝廷,差派到各地宫观,当了“监某宫(观)郎中”或者“使”。名则“优老”,实则面壁思过。老苏没有明写这些敏感话题,只以黄杨木的生长规律,宽慰俞康直。 在后一首七绝中,老苏说得直白了:“冠盖相望起隐沦,先生那得老江村。”“老”,指的是终老,老苏对王安石“新政”的不满,表露无遗:俞郎中,你大可放心,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熬一熬,会出头的。 如今去洞霄宫的上山道,要从一个小村庄中顺了山势转。看《洞霄图志》,这一路到头,过南宋的元同桥,是几道如“外门”“九锁山门”“通真门”的门楼。最终,才是洞霄宫的“宫观门”。南宋的元同桥如今完好,各“门”早已无影无踪。我在想象中行走,迎面是天柱泉遗址,在泉井圈的西侧,坐西朝东,就是那一片恢宏的洞霄宫废墟。 废墟有两层台阶,八百多平方米的样子,满是荒草荆棘。我踏了第一层颓败台阶上簌簌作响的草丛,上了大殿的前庭。走上第二层台阶,才是洞霄宫正殿。让我激动的是,原本正殿中的天柱,依然屹立着。艳阳当空,照着这近四米高的白石柱,见出了浑然与不屈。俯仰之间,我的内心,顿时生出了尘埃似的渺小。 汉武帝元丰三年(公元前108年),佛教远远没有传入中国,在这远离尘世的荒僻山坳,一位道士看上了宝地天柱。他去了半山腰的大涤洞,向龙王投递竹简,算是呈乞文书,于是筑起了闻名九州的天柱观,享尽人间香火。北宋祥符五年(1012),天柱观被真宗皇帝赐名为“洞霄宫”。天柱的冲霄,大涤洞的深邃,“洞霄”一名也算名副其实。 邓牧的《洞霄图志》说:“天有天柱,其五在方外(大宋之外),概不可考。今见于中国者三,而洞霄之盛,为历代所崇。”按这说法,还有两根天柱也在“中国”,但在何方?《洞霄图志》没有提及。要说这邓牧也是一个奇人,南宋灭亡,30岁的他隐居洞霄宫,终身不仕不娶,只是著书写作。激愤之心,称得士人中的皎皎。 《洞霄图志》并没有舆图,洞霄宫的盛况,今人很难说得清了。不过,当我第二次再上得正殿,对那一根风化开裂的天柱,产生了疑问:这到底是原本的真品,还是后人仿造?回身四顾,阒无一人能回答于我。 二十多年前我来时,小车停得很远,没有近距离观察。当时遇见汪家埠村10号的马姓兄弟,老大58岁,他说:幼时,老屋就在洞霄宫边,正殿外还有柱基石墩,能躺下他一个人。正殿中,有1米见方的地砖。他从懂事起,石墩、地砖已经开裂破碎,被人搬去造房了。他也没有说到天柱。 我放弃了对天柱的求真,又想寻找一口“水长赤”的井,也因为是苏东坡的诗句“一庵间卧洞霄宫,井有丹砂水长赤”。我沿遗址的四周走了一圈,可惜没有找到。难道是苏东坡承了李白的浪漫诗意?因为“水长赤”的典故出自《抱朴子》,说的是临汜县廖氏一家世代长寿,后来移居,子孙出现残疾。廖氏老人认定是祖宅的井水有赤色的缘故,他在新居的井中倒了丹砂,果真家人又康寿了。难道是苏东坡想说道观的另一面:让人延年益寿?或许是,因为他的《大涤洞》一文,也有这一种表述。 我没有读到东坡先生写天柱的文字,也许是当年讴歌天柱的人太多,先生有意避俗。那一天,我再一次上、下台阶时,在第二层长满荆棘的台阶一边,看到一段汉白玉饰面,在荒草中更显光洁,不知是哪一年的旧物。 能通华阳林屋的大涤洞 洞霄宫的闻名,一是天柱,二是大涤洞。 去大涤洞要从洞霄宫遗址的西侧上山,骑不得山地车,只能步行。大涤洞,苏东坡的《洞霄宫》诗说得神奇:“上帝高居悯世顽,故留琼馆在凡间,青山九琐不易到,作者七人相对闲。庭下流泉翠蛟舞,洞中飞鼠白鸦翻,长松怪石宜霜鬓,不用金丹苦驻颜。” “世顽”,指愚钝之人,这也说了上帝降“天柱”的本意。“作者七人相对闲”,用的是孔子遇到隐士七人的典故,比喻洞霄宫有监宫使七人,在大涤洞边闲坐。“洞中飞鼠白鸦翻”,借用了李白的“仙鼠如白鸦”一句,指洞内有千年变白的蝙蝠,又名仙鼠,大如乌鸦。“不用金丹苦驻颜”与“井有丹砂水长赤”相似,说的都是洞中熬白鬓发的高人。 苏东坡的另一篇《大涤洞》散文,可作为互证,那是老苏以东晋名士郭文,浇自己心中的块垒。这郭文,遭遇乱世,隐居大涤洞,他穿鹿皮,披葛巾,以采浆果为食。某天,大将温峤来访,问:人有六亲相容相悦,先生你弃之不顾独自住在洞内,有啥乐趣?郭文说:我原本也行经卫道,但乱世不容,只得归隐。温峤说:饥思食,壮思室(妻室),自然之理,难道先生就如此薄情?郭文说:情由(回)忆生,不忆无情。温峤问:先生独处穷山,死为乌鸢所食,怎么办?郭文说:世人之死埋于地,食于蝼蚁,和我有什么不同?我当过钱塘郡监,游遍余杭九镇之山,访得这大涤洞天,醒悟到了这才是我郭某人的归地。 苏东坡写这文字,正是元丰七年(1084)二月一日,贬在湖北黄州任团练副使的他,又要被调往更苦的汝州。苏轼在黄冈祭拜完了乳妈任氏的坟茔,对前程充满惆怅。一江春水,两眼茫茫,此身此世,苏东坡也想寻一处静僻之地,逃避厄运,归老终生。 那一天阳光不错,我走在山林茂密的小道中,如同黄昏。好在只有心惊,没有险情,踏着年代久远的卵石,倒也有一点超然尘世的意思。我走到了山坳的最高处,看见一个巨窟,刻有“大涤洞”三字。那一阵惊喜,无法言语。大涤洞有玉皇山上紫来洞的样子,不过,底部极为深邃。有告示,劝人不要轻易下去。 这时,文友朱槿来微信:“邓牧的《洞霄图志》说,大涤洞和华阳林屋的隧道暗通,下次一起走一走。”华阳林屋,不少古诗文中常有,确切指的是何处?众说纷纭。 乡人说,大涤山坞原本缺少溪水,是皇帝赵构要来,观音娘娘特地从别处借来的溪水。不过,我从大涤洞走了一路,并没有看见大股的山溪。回家翻了翻《光绪余杭县志》,卷七说,“洞霄以东有公、姥二山,如雌雄相并,公山高八十丈。”看来,溪流应该是东山下来的。 高宗赵构禅位后来过洞霄宫 南宋皇室第一个来洞霄宫小住的是隆祐皇太后,建炎三年(1129),赵构被苗傅等人赶下台又重新登基。隆祐皇太后并不是赵构的娘,是哲宗皇帝的正宫。若要说到南宋绍兴年间洞霄宫的第一次重修,倒是和赵构的亲娘韦氏有点关系。 那是绍兴二十五年(1155),受尽女真族侮辱的韦氏,满怀楚痛与恨怨,从金国归来。为了感恩运来命转,韦氏拿出后宫费用,在洞霄宫正殿的“东庑后”加建昊天殿。不过,赵构后来还真来过,那是他禅位以后的第五年,也就是乾道三年(1167)。当了太上皇的他在德寿宫住腻了,和吴皇后等嫔妃来到洞霄宫住了数天。 如今一说赵构来洞霄宫,好说“辇道”,也就是现在西溪路南侧山腰上那一路往西的小道,都说当年是供御銮走的。不过,无论“辇道”一再加铺细砂黄土,没有缓冲力的硬木轮銮舆,还是难以久坐。那一年赵构六十岁,养尊处优的他和众后妃,一身细肉,哪能承受得了八十多里山路的颠簸?这“辇道”,只适应皇家的膳食、用品,以及书札的快马递送。 那么,赵构走的是哪一路?禅位以后的他有大把的悠闲时间,应该走的是水路。从松木场湖下船,经西溪、五常,一路西行,平稳悠然,一天可达汪家埠村。哪怕少雨少水,溪流河渚,芦荡蒹葭,也有别样养眼的情趣。要是赵构嫌水路太慢,又想看看陆路民情,可以到闲林埠登岸,再銮舆西去。就算颠一阵屁股,也省了一半山道。可惜,这一些史书都无记载。 要说在位时的赵构,没来洞霄宫,忙是一个缘由。但更大的原因,是洞霄宫内被他贬黜的宰执太多。君臣相见,情何以堪?譬如宰执李纲、吕颐浩,还有赵鼎,都在洞霄宫住过。要是再将端明殿学士徐俯、资政殿学士汪伯彦、被贬往永州又诏回的仆射兼都督张浚、左中大夫刘大中、左通议大夫王庶、观文殿大学士朱胜非都算上,能在洞霄宫凑足两桌牌局。 赵鼎和吕颐浩,也都是南宋初时文官中的帅才,全是抗战派。也不知道“秧子”起于何时,赵鼎当御史中丞的时候,就是好和“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御营使”吕颐浩较劲儿。一上大朝,两言不合,唾沫横飞,搞得赵构脑袋直嗡嗡。没办法,下诏,赵鼎卸任“监察”,改任翰林学士。痰气极重的赵鼎不肯接受,赵构再改诏他为礼部尚书,但赵鼎一根筋到底,还是不接受。每次上大朝,依然“极论颐浩过失至数千言”,说得最尖锐的,是吕颐浩“专权自恣”,有僭越皇权之罪。没办法,“讲民主”的赵构只得罢免吕颐浩。 吕颐浩二起二落,赵鼎后来也是二起二落,他们都到过洞霄宫。这也让和议派大佬秦桧捡了一个好大的“漏”,悔青了抗战派的肠子。绍兴五年(1135),皇上开恩,在“提举洞霄宫”任上的吕颐浩,又加任了“镇南节度使”一职。抗战的工作要做,“提举”还得兼着,搞得不好,随时再当“全日制”老道。 “提举洞霄宫”任上年头最长的是李纲,建炎元年(1127),李纲在“尚书左仆射”的任上罢免到了洞霄宫。一直到绍兴十年(1140)正月的“悼词”中,老人家还是兼着“提举洞霄宫”。十三年的面壁思过,李老汉从没减过“老愤青”的痰气,抗金上书一直不断。 或许是洞霄宫离南宋京城近了,这些“以观后效”的高官,往往是推一把就进了宫观,提一下就能出来主事。“提举”们傲得很,逍逍遥遥去“旅游”、去家居的都有。说不定哪一天赵构想起,一道御札,官复原职了。洞霄宫的道规,约束不了他们。 以上段子,多少也想说点宋时洞霄宫对朝政的作用。尤其南宋初时,究竟是战是和,在用人上,洞霄宫几乎成了赵构的人才“蓄水池”。 洞霄宫碑文中的“不忘初衷” 庆元六年(1200),76岁的陆游依然硬朗,罢黜在绍兴府山阴县老家,哄着孙子悠闲得很。某日,家中来了三位远道客人,有洞霄宫的葆光大师、宫都监潘三华,有知宫事高守中,同知宫事水丘居人。一听这衔名,几乎是朝廷“知事”“同知事”的翻版,吃官饭的道士。当然,和南宋初时的“提举”相比,级别低多了。 三位道长先是一番寒暄,后来道出正题:“先生的宁寿观碑文海内扬名,这次学生们前来造访,是请先生再次出手,为洞霄宫立碑勒文。”宁寿观,位于京城的吴山南坳,也就是如今的三茅观,绍兴廿年(1150)十月,陆游曾为宁寿观写过碑文。 陆游面露难色,他说:“承蒙尔等看重,可惜陆某因病在身,无法担此重任。待身体稍好,必当应允。”陆游晓得,这洞霄宫毕竟和宁寿观、佑圣观不同,“水”太深,他没有贸然答应。 没想到,两年后的嘉泰二年(1202)十一月,又风尘仆仆地来了三人。他们是洞霄宫新一轮同知宫事王思明,道徒李知柔、杭涛江,级别比前一轮来得更低,不过,王思明和陆游有过师生之情的文笔交往,他再三恳请陆游,前往洞霄宫,立碑勒文,以传后世。这一年,陆游78岁,面对学生的一片诚意,他唯有答应。 陆游到了临安(杭城),又转道去了洞霄宫。这一路,是船是车,史书并无记载。不过,78岁的陆游,老骨头一把,八成走的水路。那正是芦花盛开,如雪飘拂的好日子,文士不会轻易辜负这一片如画的风情。 到了洞霄宫的陆游,见殿堂巍峨,晨鼓暮钟,感慨万千。当晚,明月朗星之下,一百四十余字的碑文,在他老人家的满腹诗书中,行云流水,慨然而生。 这是一篇赋文,从祥符年间真宗皇帝赐名并重建洞霄宫说起,说到神宗帝元丰年间的政通神灵,以及哲宗帝元祐年的盛世清明、帝储(子孙)亨通。哪怕到了最不济的亡国皇帝徽宗赵佶,也是说他将道教章义扩展到了九州的好处。 笔锋转到高宗率宋室南迁,更是说他眷顾了这一方天柱观的神域,冥冥之中,似有苍天辅助。如此,上有圣主辉煌,下有良臣扈从;前有真宗、神宗、哲宗“三圣”,后有高宗的隆兴。宏略大谋,千秋伟绩,如天柱直上云霄。如今,允许我陆游放肆作颂,以个人的抒怀,记以永年。 当然,陆游还是念念不忘初衷:高宗来此,终究是“镇兹行都,警跸来临”。“警跸”,泛指皇帝的军队。“来临”,面对敌人。已拥有了雄兵百万的大宋,自“隆兴北伐”失败以后,朝野上下正在逐渐消去收复北土的意志,这让垂垂老矣的陆游,于心不甘。说到底,杭州乃是“行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