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到那个叫“手风琴”的家伙发出的声音

拥有1200多架手风琴的“富翁”是什么感觉？不身在其中是无法想象的。我觉得自己现在很快乐，整天“泡”在音乐里，被包围着，梦里都能笑出声来。

我叫道吾然·对山汗，哈萨克族，出生在新疆塔城市的一个牧场，今年52岁。家有兄弟姐妹8个，我是老二。三四十年前，这样一大家子的家境可想而知，但父母很疼爱我们，生活苦中有乐。

幼年时，我的周围，除了家人，就是牛羊马和狗了。于我而言，动物们的声音，就是我的音乐“启蒙”。上牧区小学后，我才知道了世界上还有“音乐课”。虽然老师只是用嘴教“哆、来、咪”和一些简单的儿歌，但仍为我打开了一个别样的世界。

哎呀，那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啊！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虽然牧区也有民族乐器“冬不拉”，但当时我并不知道它是“乐器”，更何况其他的现代乐器。也难怪，塔城虽然离我家的牧场不过10公里，我小时候却从未去过。说是孤陋寡闻，一点也不为过。

9岁时，爸爸第一次带我去了塔城，我才知道还有比牧场还好玩的地方。我第一次听到了广播，里面的音乐比伴我多年的动物叫声好听多了。

当时我就纳闷儿：这些声音是怎么来的？直到有一天，邻家大哥结婚。

草原婚礼，是要整夜欢乐的。我第一次听到了那个叫“手风琴”的家伙发出的声音。

我魔怔了！

当来宾随着它发出的声音跳舞时，我却木木地盯着它，觉得非常神奇，以至于我都没有勇气上去用手摸一摸。好几次，指尖差点碰上它了，但胆小的我却退却了。

它在我心里就是“神”，我不那么干净的手不配去触摸。

啊！我知道爸爸的意思了：是要卖牛买手风琴

回家后，我哭喊着要父母给我“弄”一个手风琴。爸爸盯着我好半天不吭气。

我哪知道爸爸四五十元的工资要养活一大家子的难啊！

早上起来，爸爸看我还是泪眼蒙眬，叹了一口气，领着我走到帐篷外，指着一头两个月大的小牛说：“这就是你的手风琴。”

啊！我知道爸爸的意思了：是要卖牛买手风琴。

从此，我放学后不进家门直奔牛圈，给小牛喂饲料和水，领它遛弯儿，夏天擦汗，冬天加毡。两年后的一个早上，爸爸出门时，我奇怪他并没有骑上那匹跟随他多年的高大的枣红马。

第二天早上，我一睁眼就看见枕头旁出现了一架漂亮的红色手风琴。我“哇”地一声跳起来，扑向爸爸。

爸爸说：“我的儿子已经长大了，该有属于自己的一样东西了。”

我这才知道，为了儿子的手风琴，爸爸把牛卖了。但钱还是不够，就忍痛把坐骑也卖了，凑了几百元。

这架手风琴，成了我家最昂贵的财产。

小学六年级，我已经成为别人婚礼上的主乐师了

有了手风琴，我就放马撒丫子了。“歌舞之乡”的新疆人，音乐天赋也是天生的。就像我学手风琴，没有老师，没有教材，单靠着我的耳朵。当时流行的《霍元甲》《排球女将》《血疑》等电视剧的主题曲，我听上几遍就会哼唱并且拉出来。

那几年里，我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拉手风琴。到小学六年级，我已经成为别人婚礼上的主乐师了。为了报考塔城师范学校每三年一招的音乐班，我初中还主动留了一级。考上了音乐班，专业学习让我的技艺和视野飞速提升。

毕业后，我当了小学教师。但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缺陷太多了。

有“缺陷”的不仅是我个人，还有我所在的塔城。当时它在新疆也挺尴尬的。你看，从地理位置说，东北有阿勒泰的喀纳斯湖，西南有伊犁有赛里木湖，塔城呢？全国有名的景点几乎没有。内地人来旅游，都仅仅是路过400公里外的沙湾市（属于塔城地区管辖）前往伊犁和阿勒泰。对了，沙湾是美食“大盘鸡”的发源地。就是铁路，也是2019年才有的。塔城是全疆最后一个通铁路的地区行署所在地。

但是，五条河流穿城而过，塔城自古就有“五弦城”的美誉。这就与“音乐”联系上了。而这音乐的底色就是手风琴了。今年塔城还被授予“中国手风琴之城”，拥有“‘一带一路’塔城国际手风琴文化发展论坛永久会址”。说我们塔城的“名片”是手风琴，再恰当不过了。

塔城配得上这样的荣誉。它地处塔额盆地，气候风调雨顺，有250多年的通商史。这里也是中国俄罗斯族的主要聚集地之一。早在100多年前，他们来到塔城定居，带来的手风琴流传至今，深深影响了塔城人。

但俄罗斯人带来的手风琴和中国的不一样，他们大多是纽扣式，叫做“巴扬”。“巴扬”的音域更广，低音雄厚如金属，表现力更丰富。

那美妙的声音把我给折服了，满脑子都是“巴扬”“巴扬”的。但当时条件差，借来的“巴扬”也是到处漏气的，我的心里就萌生了一个愿望：今生我一定要有很多的手风琴，各国的、各年代的，想拉哪个就拉哪个，实现“手风琴自由”。

搜琴过程中有没有危险？当然有了！

20世纪90年代，中亚几个原苏联国家经济发展相对落后，百姓生活不尽如人意，高雅的艺术也遭遇低谷。这种情况下，就给我搜集琴带来了机遇。我拿到的琴，有的甚至是从牛圈马厩翻找出来的，破旧不堪，我还要带回去翻修。

哈萨克斯坦说的是哈语，和我们语言相通，但当地的手风琴爱好者，一般都是俄罗斯人，哈语水平不行。于是我找了个向导，一边学习简单的俄语，一边搜琴。

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要想搜集到有历史价值的琴，就得去乡下。运气好的话，一天能收到一二十架。我白天搜琴、收琴，晚上就住在车上。饿了渴了，啃干馕，喝几口矿泉水，那日子挺不好受。

搜琴过程中有没有危险？当然有了！

有一次在哈萨克斯坦的一个小城，白天几个当地人与我见面，说有好琴要卖。交谈中，我凭直觉判断他们的举止有点不正经，尤其是得知我携带很多人民币和美元后，对方眼光里有一种“贪婪”。

我就多了点谨慎。夜深人静时，他们突然来电话，说要送琴来。本来我的原则是晚上不外出，毕竟人生地不熟。但对方说得天花乱坠的，我想了半天，还是去了。

但我多了个心眼：我比约定时间提前到。车老远就停下，自己走过去。快到约定地点时，我躲了起来，听到他们在嘀嘀咕咕：谁望风、谁动手，得手后怎么分头跑……果然是一帮坏家伙！我马上跑回去，连夜坐车离开了这座小城。事后听当地友人说，那帮人之后因抢劫外商而被逮捕。

这次，算是我理智预判，逃过了一劫。还有一次是车出了事故。

那是2013年2月，在哈萨克斯坦的前首都阿拉木图郊区，气温达到零下40摄氏度。我坐的车在爬一段山路时突然连续打滑，到第三次时，车向后溜坡，刹车也失灵了。

车速越来越快。我心想“完了完了”，闭上眼睛打算听天由命。忽然“砰”的一声，汽车因为碰撞而停住了！我下车一看，吓出一身冷汗：一棵树已被劈裂倾斜，半米开外就是几十米深的乱石沟。

我在老人家门口拉起了手风琴，一首接着一首，全是俄罗斯的老歌

做一项自己喜欢的事情，肯定会有风险。但也有见到宝贝时的喜悦啊！

2014年6月，我从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木图到1000公里外的首都阿斯塔纳，那里有一个叫“帕卜拉达”的小镇。我去拜访92岁的俄罗斯族老人伊万诺夫。他参加过苏联卫国战争，战前是一名手工制作手风琴的工匠。

老人收藏了一架上百年历史的意大利产手风琴。第一次见面，他冷冷地拒绝了我。后两次根本不见我，第四次，我带着生活用品等礼物拜访，他也只是平静地说了几句话就把我打发了。

最后一次也是第六次前去拜访，我干脆在他家门口拉起了手风琴，一首接着一首，全是俄罗斯的老歌，《喀秋莎》《列宁山》《山楂树》《共青团员之歌》，引得周围的邻居也来围观。

老人坐着轮椅终于出来了。“孩子，你为什么要收琴？”我知道有希望了，就把自己从小喜欢琴和多年收琴的经过讲给他听。老人听后默默地摇着轮椅进去了。

不一会儿，老人的孙子抱着那架琴，和老人一起出现了。老人费劲地拿过琴，望着我，我连忙半蹲着接过去。这时，老人的一个动作把我惊住了，他掀开琴上的布幔，凝望许久，慢慢把脸贴了上去。许久，一行浊泪缓缓淌下。

老人缓慢地说：“孩子，一定记得再来啊，我再帮你找一架好琴。”最后，老人还把另外一架自己亲手制作的琴转让给了我。

这事还没完。几年后，老人的孙子来塔城旅游，看到我收藏的琴，大为感慨，说终于替爷爷完成了遗愿。原来，老人在97岁时去世，弥留之际还提起了不能来看我手风琴馆的遗憾。

夜幕降临，户外空地上，几乎都是手风琴和踢踏舞的韵律

我是怎么开始搜琴的？

那是1992年，塔城市被国务院批准为沿边进一步开放城市，距离市区仅10公里的巴克图口岸正式对外开放，它见证了塔城经济、旅游以及文化等对外交流的日益红火。

来塔城旅游的中亚国家游客，往往会随身携带着手风琴。这让沉寂已久的音乐交往重新恢复了生机。那时，一到夜幕降临，各大宾馆的餐厅和户外空地上，几乎都是手风琴和踢踏舞的韵律。

通过手风琴的交流，我与一批批的客人熟悉了。他们的手风琴，看得我眼花缭乱、心潮澎湃。乐器“发烧友”就是这样，“这山望着那山高”。不同年代的、不同产地的、不同档次的手风琴，我都想见识一番。从起初的看看、拉拉，到后面的想拥有，我的“欲望”一天天强烈起来，就开始四处求购。开始是从外国旅游者手中买，后来委托去国外的友人代买，最后干脆直接自己去国外搜。这样，就有了我30年搜琴的历史。

进出口岸多了，我也与双方的海关人员熟悉了。工作人员一见到我就说：“这次要背几架琴回来？”

你问我收藏手风琴的资金怎么解决？当时工资的确很少。塔城那时有二三十家歌舞厅，我在教书之余的晚上和周末，在各个歌舞厅“跑场子”，一个晚上跑七八个场子，有时饭都顾不上吃。我还常年带学生教琴，这样一个月下来收入可以达到千元以上，而当时工薪阶层工资不过二三百元。

痴迷搜琴，有时不免影响家庭生计。有一次我要参加友人婚礼，口袋里一分钱没有，连忙找朋友借了点。妻子气得骂我“勺子”（傻子），甚至吵闹着要与我离婚。

我也知道自己过火了，但就是“改”不了。

4528名各地的手风琴手同时演奏《我和我的祖国》，创下了新的吉尼斯世界纪录

对于手风琴爱好者来说，最高光的时刻就是在某个重要场合展现自己对艺术的理解。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今年8月18日，新疆塔城第三届手风琴文化艺术节开幕，塔城是主会场，北京、重庆、杭州等10个大城市是分会场，4528名各地的手风琴手同时演奏《我和我的祖国》，创下了新的吉尼斯世界纪录。

当时主会场有2003名乐手，其中有一家三代参加的，有东北、江苏等地开车远道来的，我带着近50名学生也参加了。艺术节期间还举行了手风琴比赛，我的1名学生获得了一等奖，2人二等奖、4人三等奖。

艺术节，是塔城乃至中国手风琴界的“嘉年华”。国际手风琴联盟主席米高·帕塔里尼和中国手风琴协会领导和相声表演艺术家姜昆参观了我的手风琴馆。他们惊奇于偏僻的塔城有这样一座庞大的私人手风琴馆，都说还没有看到比我这个馆规模更大的。嘉宾用刚学会的塔城方言赞叹：“你很劳道（厉害，棒）！”

几十年过去，我拥有的手风琴达到1200多架，产地有俄罗斯、德国、意大利、乌克兰、白俄罗斯、波兰、哈萨克斯坦等，年代最久的有110年历史，“迷你型”的只有成人的两个手掌大。

我敢说，手风琴在塔城人心目中的分量，全国罕见。这里的手风琴文化已经深入人的血脉。20多个民族聚集的小城，每到节假日的夜晚，稍微大的空地上，就是一台综合性的歌舞晚会。走在大街小巷，都能听到手风琴声，那是从一个个民族风情的老院落里传来的。如果走进去，载歌载舞的男女老幼还会邀请你一起共舞。

这里“节日”的概念是淡漠的，因为如此多的民族，任何一天都可能是某个民族的节日，斡包节、撒班节、西迁节……在其他任何地方，很少能看到这种别样的风情：夜色降临，音乐响起，汉族朋友在跳维吾尔舞蹈；绿荫下的凉亭中，有俄罗斯族朋友端起酒杯，在哼唱京剧或者豫剧，甚至是“一吼八百里”的高亢秦腔。人人自得其乐，而伴奏的，几乎都是手风琴。

我们愿意让更多人知道，在祖国大西北的新疆，还有一个旋律悦耳的“手风琴塔城”

我的手风琴馆，成为了游客免费的“打卡点”，今年国庆，有数千名各地游客前来参观。

我一人身兼馆长、讲解员、演奏员和管理员。凡有外地宾客来，我就带着他们四处参观，塔城还有好几座不同风格的手风琴馆和民俗馆。我的特长就是“边拉琴边讲解”，让客人们听得兴致盎然，会拉手风琴的还可以和我互动。

在塔城，像我这样的手风琴“形象宣传大使”还有不少。我们愿意让更多人知道，在祖国大西北的新疆，还有一个旋律悦耳的“手风琴塔城”。

我感谢这样的好时代，让我可以专心致志地把自己喜欢的事业做下去。

闲暇时，我就待在上千平方米的手风琴馆里，像检阅一般走过1200多个心爱的宝贝。看看瞧瞧，什么烦心事都立刻消失了。我十分享受这样的美妙时刻。我的学生，考上大学或工作后，也都把手风琴当成一辈子的音乐爱好。

我有个计划，给我的每架琴弄个小档案，介绍搜集过程，还打算写一本关于手风琴的普及性读本。等我老了干不动了，我就把这些手风琴宝贝全部捐献出去，让更多的人看到、喜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