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概念是地理的,也是文化的,它是文化中的一个符号。说到江南,我们会把秋风、蒹葭、孤舟、黄花、大闸蟹、香榧等意象和它联系起来,江南在哪里?在大地上,在舌尖上,在蓦然回首中。这个秋天,在冷空气突袭之日的早晨,秋风沉浸,宋代张榘《青玉案》中的两句诗颇让人意会:“西风乱叶溪桥树,秋在黄花羞涩处。” 1. “沙步未多远,里名还异原。对江穿野店,各路入深村。秋水乘新汲,春芽煮不浑。舟中争上岸,竹里有清尊。”南宋诗人杨万里从帝都临安出发,坐船溯江而上,到钱塘江边的杨村时,写下了这首《晨炊泊杨村》,读字如画,几乎是一幅江南水乡的素描,在淡淡的文字里描绘出了江南。 就像此时,深秋金黄的稻田因为连绵成片,给予了我们视觉上的震撼。我们的车在杭嘉湖平原上如水般流淌,秋深了,就像这稻田所呈现的锦绣,似乎要把江南膏腴的那一面展开。车中有人感慨,这像是我们童年时农村的场景,的确,记忆的再现需要场景的再现,而城乡数十年间快速的发展往往让我们迷失:这是我们的江南吗?但某个时候,借助于稻田、沟渠、鸡犬、树木,甚至是某堵颓败了的旧墙,它会回来,占据我们属于乡愁的那部分空间。 事实上,杨万里眼中的场景在今天依然可以看到,而那些物产,无疑也成为一种代名词,它属于这天地,是地域的,同时也向周遭开放,像是时间里循环绽放的草木之花……这些构成了我们生活的场景,或者说是一种属于江南的态度。 就像稍后在餐桌上,一位不以文字谋生的女性脱口而出:“一口尝到了江南。”满座皆赞,这大抵是最不加修饰的现实之诗了。当时上的菜是鲈鱼,于是我们便说到了“莼鲈之思”,来自于时间深处关于江南的那滴蜜:我们文化的源头。 “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李白在《行路难之三》中所致敬的人,对他而言是一位古人,对我们更是古人的古人了。《世说新语·识鉴篇》中是这样记载的:西晋名士张翰在洛阳担任齐王东曹掾时,有一日秋风起了,因思念吴中莼菜羹、鲈鱼脍,便对同事说:“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然后就挂印而归,潇潇洒洒为后人留下了“莼鲈之思”的传说。 这个时候的江南,有着波光潋滟中的澄澈。 2. 张翰也许是一时兴起,但他所诱发的这次舌尖上的乡愁大有共鸣者,这段掌故也被当作佳话流传,后来贺知章的《答朝士》、崔颢的《维扬送友还苏州》、白居易的《偶吟》、刘长卿的《早春赠别赵居士还江左》,以及欧阳修、苏轼、辛弃疾、朱敦儒的多阕词作,纷纷致敬于他。而“十全老人”乾隆下江南时,莼菜调羹进食也必不可少。 莼菜的滋味到底如何?它在舌尖上是怎么样的一阵风?从植物学的角度去看,莼菜属于睡莲科多年水生宿根草本植物,素有“水中碧螺春”之美称,江浙地区的太湖、西湖和湘湖流域均有种植。 莼菜最早记载见于《周礼》,入馔历史悠久,人们耳熟能详,莼菜和现在流行吃的水芹菜一样,只要不把根须去除,当季之时,可以一茬茬采摘。我们应该怎么样去描述莼菜田呢?在养殖的水域里,它的叶子在水面之上密集、漂浮,偶尔有蜻蜓栖息,在阳光或是在雨雾间,看起来都别有意蕴,是典型的江南风物。 但今天要看到这样的莼菜田并不容易,我专门去找过,有种植,但没有那种层层叠叠的感觉,好在还能在诗词中寻觅: 许多年前,白居易知杭州时,吃了莼菜后说:“犹有鲈鱼莼菜兴,来春或拟往江东。” 许多年前,美食家苏东坡饱食莼菜后说:“若问三吴胜事,不唯千里莼羹。” 许多年前,陆游吃过莼菜后说:“店家菰饭香初熟,市担莼丝滑欲流。” 到了元朝,诗人黄复生就夸张了:“被人绣满水仙裳,地轴天机不敢藏。水谷冷缠琼缕滑,翠铀清缀玉丝香。” 明代的李流芳同样把味蕾的感觉进行了铺陈:“一朝能作千里莼,顿使吾徒摇食指。琉璃碗盛碧玉光,五味纷错生馨香。” …… 莼菜的生长期很是“江南”:它生长期的温度是一个象征,它在水面温度达40℃时生长缓慢,气温低于15℃时生长逐渐停止,遇霜冻则叶片和部分水中茎枯死,以地下茎和留存的水中茎越冬。 张翰或许就是这么一个了解自己温度的人,他知道自己可摸到的天花板,也知道自己所踏足土地的下限,故此,找了这个“莼鲈之思”的借口打马回乡。 秋色在大批量的枯黄之时,也有残留的绿意荡漾。 3. 相对于很多人来说,张翰的返乡是一种优雅的逃避,是人生中的以退为进,退到故乡,退回到自己的庭院里,退回到风起时,能够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 就像白了头的蒹葭,它是苍茫的秋光。那一晚,正值西塘汉服节开幕,穿着各个年代服饰的男男女女穿梭来往,仿佛时间的重叠,在夜晚微凉的秋意里我们如江南的鱼。忽然想起,这一天,同样也是杭州西溪听芦节的开启之日,而一年一度的秋雪庵两浙词人祠堂祭祀已举办19年了。 江南的水光中,藏着的是内心的雅致和怀念,是雨打在瓦片上的滴答声,声音与声音之间,有一点点的小富即安,但更多的是一种闲适,仿佛钱塘江畔的风,随意地吹在我们的身上。这,大约是人生的一种理想生活了。 突然理解了张翰,但我们怎么去定义江南的秋光呢?唐代的刘禹锡在《秋词》中看到的是:“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李白在《秋登宣城谢眺北楼》瞥见的是:“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此地,有山,有水,有湖,有着适意的风和景,我们需要的,也许是坐下来,拥有这吹向大海或从大海中吹来的风。直到风把我们慢慢地吹没,像这片土地上曾经生活过的很多人一样。 此刻的秋光是安静的,静得让人慢慢透明起来。 4. 江南就是一种美好,一份让我们得以慰藉的所在,它并不仅仅是地域的概念,也是一种生活态度,一座我们想走的桥。 第二天去谒元四家之一的吴镇墓,在他的纪念馆中转悠,梅花道人的画很“江南”,隔着时间之雾,当我去触摸他的心绪时,竟有眺望到秋光的感觉,这个年轻时游历杭州的画家有着渔夫情结:在《芦花寒雁图》里双雁起飞,渔父仰首观望;《渔父图》中渔父凝视水面,等鱼上钩;《洞庭渔隐图》渔父撑篙回船;另一幅《渔父图》中渔父抱膝回顾…… “身外求身,梦中索梦”的超然,正符合秋日开阔水面给人的感受,此时,江南的柿子已然成熟,红彤彤的让人垂涎,如果掉落到水面上,会溅起小小的水花,像清人袁枚的一句诗:“秋夜访秋士,先闻水上音。” 秋光中的江南,让我们抵达了江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