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年前,有个叫陈昌锡的杭州人要出版一本令大家都惊艳的杭州游览图册
去年10月,杭州开了一场“楮墨浙造 宋韵千年——宋代浙江造纸与印刷传承研讨会”,把我从25岁到将近70岁的作品做了系统展示。 我从来没有举办过这么大规模、这么隆重的展览,这是第一次,也是对我近50年雕版人生的总结。借此机会,我推出了我复原的明代传世孤本《湖山胜概》完整复刻版,受到大家的点赞。 你可能没听过《湖山胜概》的名字,在我看来,这件作品代表了中国传统雕版印刷术的巅峰。要一句话说清楚这本书,可以从古人旅游的那些事儿谈起。 明代大学者朱国桢写过一篇《黄山人小传》,记载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嘉靖十七年(1538年)的春天,苏州才子黄省曾收拾行李,准备到北京考进士,恰好碰到来访的钱塘人(今杭州)田汝成。田汝成撰写的《西湖游览志》很有名。他向黄省曾介绍了西湖的种种美景,一下子让后者动心了。 黄省曾作了一个浪漫而大胆的决定,不去北京考功名了,而是南下杭州,在西湖边游玩够了才回去。这个故事足见杭州的迷人魅力。 到了万历年间的1636年,“旅游达人”徐霞客来杭州,当天他在日记里写道:“南行二十五里,至唐栖(即塘栖),风甚利。五十里,入北新关。又七里,抵棕木场,甫过午。” 这是徐霞客第四次游历杭州了。那时候全中国最热门的旅游地,大概就是杭州西湖了。可惜,当时市面上还没有一本令人满意的西湖游览手册。 有个叫陈昌锡的杭州人坐不住了。他要出版一本令大家都惊艳的杭州游览图册。 为了复原中国雕版印刷的巅峰之作,我带着徒弟们开始了跋涉 按现在的讲法,《湖山胜概》就是一本由诗、书、画组成的高级旅游攻略。“湖”指的是西湖,“山”则为吴山。西湖和吴山太有名气了,听到它们的名字,就能激发起人们对杭州的向往。 陈昌锡无疑是一位能干的编辑,他邀请了一帮各善其长的朋友来创作,有文人,有书画家,有官员,甚至还有僧侣。又延请杭州城里最好的刻字工匠精心刻版,诗作由楷、草、行、章等诸体写就,依手书上版;版画用红、黄、蓝、绿、赭、黑六色套印,是当时非常先进的印刷手段。 陈昌锡的生平,已不可考。但他的名字和精美绝伦的《湖山胜概》却流传了下来。这部书当时印刷的数量就非常有限,流传至今只有孤本尚存。 和陈昌锡一样,我生在杭州,工作在杭州,也爱这座城市。为了复原这部中国雕版印刷的巅峰之作,2020年,我带着徒弟们开始了跋涉。 我们通过查阅法国国家图书馆的官方网站,接触到了《湖山胜概》这套传世孤本的电子版。 我们把样稿画在纸上,再反贴在木板上,一刀一刀刻出来。刻版难度大,因为线条非常细。 《湖山胜概》呈现的是吴山十景,有两幅是跨页的吴山总图,所以一共是12幅套色印刷的画。最多的一幅画有6种颜色,每一种颜色都要用单独的一块版刻。等6块版刻好后,根据主次关系、浓淡关系逐层印刷在相应位置,这就是分版套印。 套印难度比较大。比如一个人物,衣服、身体、头部是三种颜色,分散在三块不同的印版上,每一笔的位置都要非常准确,如果有一点点偏移,就合不成一幅画了,前面的工作也都白干了。 我们和扬州的雕版专家郁新先生合作,花了三年时间,经过无数次尝试,终于成功再现了这部经典作品,让今人得以一览400年前的杭州胜景。 《湖山胜概》复刻本一共印刷了100套,其中一套捐赠给了杭州国家版本馆。没想到的是,复刻本很受读者欢迎,很多人想收藏。这说明现在的人对传统文化是越来越看重,也越来越懂得欣赏了。 小宇是大哥,他教我们画画,我们都受到他的熏陶 我是杭州人,但祖籍是广东惠州。我爷爷是民国时的开明人士,他任校长的惠州崇雅中学,教师队伍里有四五十位地下党员,培养的学生里也有不少是共产党员,因此这所中学被称作是“东江革命摇篮”。 我的父亲叫黄固,他在崇雅中学当老师时,就开始了革命工作。我的姑姑也是一位早期共产党员,1927年被国民党杀害,年仅25岁。家乡的革命烈士纪念碑上现在还有我姑姑的名字。 1949年5月3日,杭州解放那天,我父亲所在的部队从天目山进入了杭州。父亲最初在华东革命大学工作,后来到了浙江大学,任党委书记。 1953年,我出生在宝石山下。我的家里有着良好的绘画氛围,父亲和哥哥都爱画画。我父亲在广州美术专门学校西洋画系读过书,学过水彩画。我的哥哥黄小宇对我的影响更大。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小宇是大哥,他教我们画画,我们都受到他的熏陶。 小宇哥哥逼着我们画,每天都要画。那时候工具简单,一张纸,一支水彩笔,就这样画了十多年。这个过程中,我对绘画的构图、细节、色彩有了进一步理解,为后来从事雕版印刷无形中做了准备。 我从小动手能力强,跟着小宇哥哥做过木偶、照片放大机。印象最深的是我们一起刻赵延年的鲁迅系列版画,有一张是“横眉冷对千夫指”。 可惜,小宇哥哥因为生病,25岁就去世了。要是活着的话,我相信他一定会成为一位很有造诣的画家。 理解了书法,才能刻出字的味道。我在想,字能有什么味道呢 1978年,我25岁,进入浙江美院木版水印工厂,正式学习雕版印刷。 工厂有二三十人,负责刻版印刷的老师有徐银森、张耕源、陈品超、郁忠明等人。在木版水印工厂,我受到了全方面的训练。 张耕源是具体指导我业务的老师,他要求很严,要求我每天早上写一小时书法。他还强调,刻版前一定要先琢磨,理解了书法,才能刻出字的味道。 我在想,字能有什么味道呢?带着这样的疑惑,我每天早早到工厂,打开宣纸,拿起毛笔,写字。刚开始,找不到感觉,我想可能是练习还不够。 古人讲“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对此,我是深信不疑的。我坚持写书法,一年后慢慢找到感觉了,可以领会书家的旨趣、笔法,画家的枯笔、墨色浓淡。现在回想起来,这些训练都为学习雕版印刷打下了扎实基础,我至今仍旧受用。 浙江美院木版水印工厂的产品主要面向中国图书进出口公司,读者对象主要是海外华侨。华侨对祖国感情很深,对传统书画印也很有兴趣。我们推出了《黄宾虹常用印集》《潘天寿常用印集》《刘海粟常用印集》《吴昌硕自用印集》等书画家的原钤印谱。书画方面,有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等名家作品。 潘天寿担任浙江美院院长时,为工厂画了不少作品,有小鸡、果蔬,最具代表性的要数《雁荡山花图》。这幅画尺幅巨大,是潘老的代表作品。工厂用了两年时间刻版,生产出来的产品,销路很好。 我进厂时,潘老已经去世了。但我最初刻的版,大多是他的作品,比如《小鸡》《数点梅花天地心》。我刻的第一幅画,就是潘老的梅花小品。 后来,做的木刻作品多了,我的技艺也越来越娴熟。 我决心从成就大、时代近的书画家开始学起 要达到一流作品,不但要向现代名家学习,更要向历史上的大师学。古人的篆刻取得那么多成就,我却了解不多,不免深感惭愧。 我决心从成就大、时代近的书画家开始学起。清代篆刻大师赵之谦就是一位很合适的对象。 我很早就听过关于他“二金蝶堂”的故事。赵之谦的七世祖赵万全是一个孝子,其父离家多年,没有音信。赵万全就外出寻找。找了7年,走了很多地方,足迹遍布四海,终于找到了父亲的遗骸。 等赵万全把父亲的墓穴打开,里面飞出来两只金色的蝴蝶,扑到他的怀里。赵之谦每次想到祖先的这个故事就要落泪,他把自己的住所命名为“二金蝶堂”,就是为了追思祖德。 赵之谦的篆刻、书画名气很大,他和吴昌硕、厉良玉被称为“新浙派”代表人物,又和任伯年、吴昌硕并称“清末三大画家”。 吴昌硕的诗、书、画、印独步天下,受到文艺人士的追捧。厉良玉是清代“浙西词派”领袖厉鹗的后人,也是西泠印社的发起人。厉氏家族是杭州的文化世家,名人众多,诗词书画成绩斐然。 赵之谦是绍兴人,但和杭州关系密切,他死后葬在杨公堤的丁家山,现在那里有纪念他的凉亭。 赵之谦纪念亭的四周柱子上,有四种不同字体书写的对联。这些字体都是从赵之谦手迹中找出来的,很有韵味。四副对联分别是:“举头望明月,倚树听流泉”“新雨客疏尘锁几,故山秋淡树藏楼 ”“万顷月波秋雨后,一篝烟翠夕阳间”“杨柳亭台凝晚翠,芙蓉帘幕扇秋红”。有时候,看看这些对联,人的境界就不觉阔大起来。 这样一位人物,无论人品,还是成就,都令人钦佩。我默默把他作为学习的对象。 丰子恺先生的女儿丰一吟要出版丰子恺文集,请我做藏书票 上世纪90年代,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从余绍宋先生的孙子余子安那里得知,浙江图书馆藏有赵之谦的《二金蝶堂印谱》。 余绍宋是原北京美术学校校长,也是非常有名的书画家、学问家,曾主持重修《浙江通志》,对金石书画及浙江掌故有着精深的造诣。余子安老师幼承家学,学养很好,任职于浙江图书馆,对馆藏古籍较为熟悉。 我就到孤山的浙江图书馆古籍部借阅《二金蝶堂印谱》。打开古籍,一股书香扑面而来,这是赵之谦的重要作品,收入了他毕生治印的精华,一直被篆刻界奉为至宝。 赵之谦是我仰慕的对象,也是学习的榜样。能够看到他的书,真是三生有幸。我怀着虔诚的心,每天去孤山看书。遇到不懂之处,就向余子安老师请教,疑惑常能得到解答。 那段看书的日子是人生的愉快时光。 为了研究《二金蝶堂印谱》,我把整本书都拍下来了。这本书是每页一印、每页一款,非常适合学习。拍摄一页要50元,尽管如此,我还是把全书都拍下来了。我还把书中的一个个印章制成照片,做成印章的形状,然后刻版,用宣纸印出来。我日复一日地练习,终于把《二金蝶堂印谱》完整地刻印出来。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踏实感。 后来,丰子恺先生的女儿丰一吟要出版丰子恺文集,请我做藏书票。丰先生是很有名的漫画家,为鲁迅先生的多部小说都画了漫画。看了他的漫画,再读鲁迅的文章,就不会觉得苦涩了。 丰子恺也在西子湖畔生活过。朱光潜说他的画里“有诗意,有谐趣,有悲天悯人的意味”。这样的画,谁不向往呢? 郁达夫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时,选了丰子恺的五篇文章,说有“浙西人细腻深沉的风致”,“人家只晓得他的漫画入神,殊不知他的散文,清幽玄妙,灵达处反远出在他的画笔之上。”这样的文章,谁不喜爱呢? 接到这样的邀约,我压力蛮大。但能为喜欢的漫画家做一张藏书票,也是向他致敬的最好方式。 对丰子恺漫画做了认真研究后,我选了丰子恺为鲁迅小说《孔乙己》创作的孔乙己吃茴香豆的漫画。 2013年,丰子恺文集出版了,我做的藏书票就在首页。新书发布会上,丰一吟现场签售,反响很好。 没有刻字工匠的辛苦付出,我们不可能看到李白、杜甫的作品 2019年11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保护单位名单公布,杭州黄小建雕版艺术工作室入选。这是政府对我的认可。 听到这个好消息,我百感交集。 从事雕版印刷需要忍受孤独,面对一块块木版,要用刀一个字一个字地刻上去,制作成雕版,然后蘸上墨,把宣纸覆盖在上面才能刷印。王安石《游褒禅山记》所说的“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可以用来形容我对雕版印刷的那份感情。 我们祖先的智慧怎么流传下来的呢?主要靠古代的书籍。但大家一般记得写书的人,背后刻书的人往往被忽略了。没有刻字工匠的辛苦付出,我们不可能看到李白、杜甫的作品。 宋代杭州的雕版印刷,那是“一页宋版,一两黄金”。国家图书馆的镇馆之宝《昌黎先生集》就是在西湖边的葛岭刻的,时间是南宋咸淳年间。《昌黎先生集》每一卷后都有“世綵廖氏刻梓家塾”的篆文,“世綵”是南宋刻书家廖莹中的堂号“世綵堂”,这个牌记相当于今天出版机构的标志。 廖莹中还刊刻过唐代柳宗元的《河东先生集》。现在谈宋韵文化,这些都是最好的实证。 按宋刻本的样式,我复刻过《唐女郎鱼玄机诗》等作品。鱼玄机这部诗集有“临安府棚北睦亲坊南陈宅书籍铺印”的牌记,是南宋的杭州书商陈起所刻。推出复刻本,我是在向宋代的工匠们致敬。 雕版印刷是一项至今活着的古老技艺,我的作品去过美国、希腊等国交流,很受欢迎。但印一页书,刻一个版,要好几个月,甚至更长。论效率,它比不过打印机,也跟不上现代人的快节奏。 正因此,雕版印刷技艺的传承,需要社会各界的关注和支持。这些年,我培养出了两位主要传承人。 一位是70后的路金英。她很刻苦,也能静下心来。她的第一幅作品刻的是“小猪佩奇”,很有时代特色。2019年,她跟我到南开大学开办雕版印刷培训班,让大学生了解这项古老技艺。 另一个就是我儿子黄捷成。他从小看我没日没夜地雕刻,长大后跟我成了“父子兵”。他是中国美院毕业的,懂理论,敢探索,通过对宋代砑花工艺的钻研,复原了象征宋人风雅的“花笺纸”。 雕版印刷技艺,不能在我们手上丢了。我的肩上沉甸甸的。不但要传承,我更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让更多人发现雕版印刷的美,感受它的美,进而创造出新的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