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从右到左竖读 我很喜欢古井,井,家也。井多的地方也就是人口聚集处。但所谓古井,我们看到的更多只是一个古代井栏,井栏是可以移动的。有一次我的朋友袁兄说他从溧阳得了一口宋代井栏。我看了看讲,我想是这“龙泉”二字置于莲幡中,宋人刻石用,镜子用,连书上牌记也用,所以你才会这样讲。但实际明人用,清人也用,古桥上多刻此莲纹,以为庄重、好看。这应是明代的井栏,不是宋代的。 袁兄做了井栏的拓本,我于灯下仔细看,读录铭文为: 我没办法准确校对,拓本和照片不算很清楚,石上有字磨灭,有些字我也存疑,但此井栏因为这段铭文,让人一下体察到,这并不是城市人口密集处或村中集资或善人助造的公井,可能是士人在自己家中所置、专为茶饮用的私井,且很可能是一位名叫若云的主人,专门有一间房子覆盖井上,所以真是蛮考究的。 又有“邑人史济元”的题款,所谓邑人可以理解为本地人。他拟写了这段文字。书者是另外一人叫毕星。这样费财力的事情,主人没有请外地的名家,而是请了这位叫史济元的本地人,可见他在本地是很有影响力的。于是我就很想知道史先生是如何一个人。 我想着他并不是什么大名人,随意一查,很大可能是查不到的。不想一查就有,周廷英《濑江纪事本末》上提到一个叫史济元的人,且说的是清初剃发的事情:应天府溧阳县,弘光元年六月庚寅日被清兵攻下。当时地方绅士均因害怕薙(音:tì)发,纷纷躲匿乡下。随后,知县朱正色“下髡发令”,并捉拿各役并乡民削发。义民史泽、邹启潜等,将南明总兵黄蜚的晓谕悬挂在城之东寺。众人慑于南明的威势,城乡中无一人敢于薙发。六月己未日,朱正色再次下发髠(音:kūn)发之令,但仅有吏目史济元如式髡发。当时在城居民,受到胁迫已尽数薙发,但乡间无一人依从。朱正色趁着清兵的到来,下薙发令甚急,于是,衙役并甲内之人,一起骚扰乡村,凡是有不剃发处,为害尤甚,于是城外百姓亦大多不得不薙发。 清初“留发不留头”,除去当时就殉明的,或后来拒薙发而直接反抗到死的,剩下的,就算是黄宗羲这样的猛人,他也活到了康熙年间,应该也是剃发了的。所以史先生并不算特别。正常人都畏死,有很多百姓一看清兵来就门口挂“大清顺民”,清兵一走就撕了。而南明政权应也谈不上以身体发肤与忠孝结合来讲道,大致是与清人一样使用恐吓。城中人先髡,自有降官护,但乡人不敢,应是无可遮,恐死难于南明。 但问题是在溧阳,史济元是第一个响应朱知县号召的人。史先生这个地方小公务员,级别肯定不能与钱谦益、王铎比,这么出头来当顺民,多少让人感慨。他当时遇到了什么,想了什么,不得而知。但不很光彩地被记录了下来。 如果井栏上的史济元就是他,这当然多少是有点不光彩的。 我们所熟悉的同样姓史的还有一个史可法,他的大义和忠诚是人所共知的,他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高贵的名字。但是不是因为史济元带头响应剃发就算是遗臭万年了呢?这也很难说。你可以说他怕死,但他保住了自己的生命,也自然保护了家人甚至更多关系人群。其次历史有这次他剃发的记录,但我没有看到他协助清军伤害乡人的记录。我相信在这之前,他在溧阳是有一定社会声誉、一个当地公认的有文化的公职人员,因为造石室和井的主人若云曾那么信任他。 这并不是为他辩解。他在那段宏大悲凉的历史中只是一个小人物。如果没有战争,他可能也风雅无比,喝茶,弹琴,作诗文书画。甚至还会是一个留名于文学和艺术史的小名家。这口名叫“龙泉”的井栏,是他不俗的证明。 友人感叹道:和平的好处不是身在和平中的人能真正理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