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先生(1900-1990),“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积极参与者,白话诗创作先驱者,近代新散文家、红学家,一位具有高尚情操的知识分子。1920年至1924年,俞平伯居住杭州,不少诗作、散文、剧本、论文、红学研究、白话小说、古籍校点,作于此时。 “最喜欢趁(乘)由上海北站开行的夜快车向杭州去” 一百年前,老上海北站:几溜廊房,夹着几道铁轨。杭州老城站:铁轨不多,两个月台,一座铁悬桥。20多岁的俞平伯,往往“一个手提包、一把破伞”,来往沪杭。 夜快车要比白天快,龙华、艮山门那些小站不停,到城站四个多钟头。吼叫的车头喷出燃尽的煤尘,顺势落进打开的车窗。咔嚓、咔嚓,当人们渐渐进入困意的时候,茶房来了,大嚷“客人到哉!杭州到哉!” 俞平伯站起,抖掉长袍上的煤尘,被人簇拥着下了车。走过悬桥,走出车站,人力黄包车夫拦住了去路。俞先生告诉车夫,“到城头巷3号,五分钟的路!” 午夜了,沿街店铺有早关门的,也有还亮着灯的,俞平伯“默察它们,比离去时(哪怕相距只有几天)有何不同”。这时,他要是再说上几句“豪燥(zào)”“斩齐”“推板”一类的杭州话,想刨上海人“黄瓜儿”的车夫,也只能按本地客收费了。 1920年4月,俞平伯写完第三篇白话小说《狗和褒章》,移居杭州。18岁结婚的他,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大的3岁,小的2岁。夫人、孩子由内妹陪同,住在城头巷3号。1922年,夫人又有了喜,后来是个儿子。 那是一个临近清泰街(现西湖大道区块)的墙门,进门是轿厅,人力车也可以进去。推开轿厅的侧屏门,一个大天井,对了坐北朝南的堂宇。穿过堂宇,是俞一家租的上房,两进深。上房的北侧是花园,有小亭、鱼池、太湖石,还有走廊、回廊,桂树、碧桃。房主叫“朱老太爷”,儿女不在身边,若大墙门,一个看门“老太公”,平时来几个短工。 园中有橘树“七八棵十来棵”,不全是塘栖“那么光滑那么松软”的品相,“麻麻扎扎蛮结实”的黄岩蜜橘种也有。俞平伯的祖母是塘栖人,幼小时,橘子成筐成筐往家搬,就是“树头鲜”,也没少吃。但城头巷3号的橘子,却吃得难忘。 那正是俞平伯“青春的潮热和儿童味的错综”时期,有了活泼的女儿,还有好动的内妹,在墙门内打棍子、踢皮球、竹竿拔河、追黄猫,还有“攻关、保唐僧、打水炮”是常事。到了“凄清尚未寒冽的深秋”,橘子渐渐黄了,玩开了打橘树。 拿一支细竹竿,“希里霍六”一阵攉,“红的、黄的、红黄的、青的、一半青一半黄的,大的、小的,微圆的、甚扁的,带叶儿的、带把儿的、什么不带的,一跌就破的、跌而不破的”,落了一地。于是,“分来吃”“抢来吃”“夺来吃”“分它个半只吃”,“甚至于几瓣也是好的”。因为橘子没熟透,俞平伯几乎没有吃过甜的,但感觉甚好。 这时,一边往往晾着一溜溜白菜,做冬腌菜用。橘子打完了,意犹未尽,又扔开了白菜帮子。有一年,看门的“老太公”说,今年腌的菜特别好吃。为啥?俞平伯说,“边皮都被我们当了兵器”,菜心当然好吃。 从城头巷去清河坊,是经常的事。白居易说,“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俞平伯说,白老头没说清楚另一半是什么?那就是清河坊。 从羊坝头往南,到靝(tiān)香斋四照角,沿街无一不是店铺。当年这只是一条稍宽的巷子,无法和湖滨新市场的新马路相比。但俞先生说,“它逼窄的好,竟铺石板,不修马路,认它为typical杭州街。”英语typical,典型的,俞平伯说此街是老杭州的代表。 青石板路在脚下“矻磴矻磴”,黄包车或前或后叫“欠(起)来欠来!”哪怕十分的喧闹,“总归消除不了杭州人悠悠然的闲适”,“他们越忙,我越觉得他们是真闲”。俞平伯和夫人、内妹一路走去,光顾的店铺不一样,走岔是常事。好在店家都熟悉,指点说:她们去那店了。往往此时,俞平伯会去买最爱的油酥饺吃,女士认为当街吃不雅,等再相聚,俞先生已将油酥饺吃完了。 “他是一个嗜好很多,性情极厚的人。这五十年中,他一味兴高采烈地活着,爱那一切,依恋那一切,执着那一切。” 这个“他”,是俞平伯的舅父,也是岳父,横河桥“积厚轩”许氏家族的“之”字辈,时任中国银行浙江省分行行长许引之。 “据母亲说,我小时候他就喜欢我。”可以说,俞平伯的婚姻,是舅父许引之和母亲许之仙一手促成。1918年10月,俞平伯18岁,北京大学一毕业,和大他四岁的表姐许宝驯结了婚。这似乎有点迫不及待,或许,舅父担心走上社会的外甥,别有红颜的选择。 婚后的生活,俞平伯称心如意。46岁来杭任职的许引之,喜欢和女婿住一起。一起逛街,一起下馆子吃螃蟹,甚至一次就买来“几十盆红黄错杂的菊花”。 许引之在“积厚轩”祖宅并无住所,北京、天津、上海有房。晚清任过“七省税务调查”的他,住北京时惦记钱塘的故乡,说塘栖好,“临河的房子没有蚊子,大门口泊着渔船,自己挑选新鲜的鱼虾,果园到处都是。”但一来到杭州,又“无日不在梦京华的软红尘土”,“天津北京常在嘴里颠倒念着”。 他在城站附近有公寓,在清波门内买了一所小房子,在南山买了带园亭的“别业”。南山冷清,“别业”空闲的日子多,他就喜欢和俞平伯住在一起。47岁这年,他尿出血,人失了形,遗嘱写好了,回北京的藤箱、篾筐捆扎好了。但病一稍好,他又住在了杭州。 1924年9月25日下午,俞平伯去“找邻寺的体圆上人(住持)下顶蹩脚的象棋”,突然听说对岸的雷峰塔化作一团尘烟,没了。俞平伯说,“这样子(蹩脚)的棋,倒耽误了我,不曾看见雷峰塔的最后一影。” 应岳父要求,俞平伯赶去夕照山,寻找带孔的塔砖,都说砖孔中有千年经卷。赶到时,天色已晚。俞先生写《西关砖塔塔砖歌》有记,其中“双桨来时日薄晡,杭州女士倾城忙。鱼贯附蚁去复会,飒遝(音:tà,杂乱)暄阗作市场。天荒剧迹哀江南,我辈登临心转伤。” “西关砖塔”就是雷峰塔,有说吴越国杭城是腰鼓形“罗城”,西城关就在雷峰塔旁。这话有小错,“罗”原字“羅”,本意“鸟罟谓之羅”,指捕鸟的网。“罗城”,是城墙外另修的环墙,如同守护的网。而腰鼓的“锣”,《广韵》中是“鑼”。此“鑼”非彼“羅”。 俞平伯没有搞到经卷,搞了一块带孔的砖,后来改成了砚台。这塔砖细腻,我的父亲曾收藏一块,他没雅兴做什么砚台,杀鸡时,会在砖上鎞(bī)几下菜刀。家父走得早,等到老房子拆迁,垫在煤饼炉下的塔砖早被我忘却了。那砖的边壁部,是有筷子粗的一个斜孔,很光洁。 得不到经卷的许引之,不顾身体,跑开了。雷峰塔废墟“对过的红籁山房是购求经卷的临时交易所”,还有“南屏附近的闲门小户,城中的街坊店铺”,只要一听说有经卷出买,许引之就要俞平伯陪同,赶过去。 某日,去文华斋、学古斋等古董铺,跑了“牙医张寿南”诊所,又被引荐去了“徐景文家”。当时俞平伯忽有事离开了,许引之以六十元的价,“欣欣然携一卷回来稀奇我们,据说(经卷)‘字迹甚佳’”,但说不清是真是假。 倒是俞平伯的岳母程时嘉,号安巢老人,收了一块带经卷的塔砖。俞先生有诗说:“安巢老人湖楼客,亦得残文类软糜,斗室明灯儿女笑,翻教失喜到深闺。银针拨剔断还续,零星结缀辨封题。”砖孔内的经卷潮软如糜,断断续续拨出后,封题的“乙亥八月钱俶记”很清晰,不知内文是《维摩诘经》还是《宝箧印陀罗尼经》。“乙亥”,是公元975年的干支纪年。 某日,许引之又跑开了。这一回,从新市场的振华旅馆起,到学古斋,到花牌楼。花牌楼在四宜路中间,有爿兽医院,据说兽医有经卷。找到了,被人捷足先登了。好在到了城站旁的逸庐裱画铺,得了两卷“首不全而字迹甚美”的经卷,花了九十元。许引之心情大好,带了俞平伯以及儿女,折回旗下知味观吃“虾肉馄饨、鸡肉馄饨”。 馄饨吃饱,到湖滨一码头。天色不早,阴沉沉的,对面楼顶的“西园”大金字也亮了。许引之平日好来西园,常在三楼对着西湖吃薄饼茶点,俞平伯喜欢吃煮豆腐干。在一码头,许引之给“两位公子”叫了两辆人力车先回俞楼,自己雇了划子要俞平伯与女儿陪了从西湖上走。风渐渐大了,有点冷,船划得慢。就这天,许引之得风寒,感冒了。二十多天以后,50岁的他,驾鹤西去。 十一月初九,霏霏雨天,许引之出殡,往南山墓地。送殡的有坐洋车、轿子,俞平伯只是走。地上稀湿,皮鞋进了水,袜子湿了,“我偏要毫没理由”地走。下了锦带桥,又上断桥,俞平伯一边走一边想那些陈年往事。突然,耳旁人声杂乱,杠夫卸下灵柩,有友人搭了棚子要路祭。俞平伯抬头看去,“一点不错,这是西园,那天我们三个人上划子的地方”。 “到月光偏侵长廊,我们在床上了;到月光斜切纸窗,我们早睡着了。” 这是在孤山俞楼,一座四开间飞檐翘角的中式楼房,正对西湖。俞平伯好称这座曾祖父俞樾置下的楼为“湖楼”,看似二楼,实有三层,许引之曾住过三楼。 写文的人有同病,好失眠,俞平伯也是。但在湖楼,他有“不用安眠药水”的睡眠,好讨赞的。往往半夜醒来,望着斜切的月光,“无语倦而斜着,终于支撑不住饧软的眼,撇了它重寻好梦去了”,“其味无穷”。 俞平伯说,杭州住过五年,又说“小住六年矣”,城市的喧嚣,湖山的清丽,尽情领略过了,是真真的闲居,“绝非有意混充”。不过,住着住着,往往“前半段清闲极了,后半段凄恻极了”。 春天,看湖上行船,看成群搭淘穿青莲毛蓝布衫的烧香客,看不栽桃柳只栽桑树、油菜花的六条(吊)桥。往往此时,西湖的绿被云收去了,被雾笼住了,被朝阳蒸散了。近处的水暗蓝杂黄,“远处乱皱着老紫的条纹”。 或去孤山,看“一树少壮的,正开着的樱花”;或去宝石山坚匏别墅看碧桃和千叶桃。断桥坐船过去,先见到“万紫千红映以一绿,再近,则见云锦的花萼簇拥出一座玲珑纤巧的楼阁”。那时的坚匏别墅尚是新色,“碧桃树下漫天匝地堆绮翦琼,委地盈枝,上下一赤”。 夏天,看荷,也听雨。“飒飒的三两点雨,先打上了荷叶”,闷热因雷声破了,“翠叠的屏风烟雾似的朦胧了”。清冷冷湖面,船夫穿一领蓑衣,把没篷子的船,“闲闲的划到藕花外去”。烦恼的是蚊子,只好燃起“巨如儿指般的蚊香”。这一种俄罗斯香肠似的纸筒盘香,充满木屑和“六六粉”药剂,极难闻。 仲秋,与湖楼二层栏杆齐平的两株老桂花树开了。让俞平伯牵挂的是深秋丹枫,住在城里的他,“独到那边小楼上看一回枫叶,冷峭的西风,把透明如红宝石、三尖形的大叶子响得萧萧瑟瑟”,“一抹斜日,半明半昧地躺在丹枫身上,真真寂寞煞人”。 冬来了,太阳淡淡,树下是成堆的黄叶。如果下雨,“能彻心彻骨洗涤你,不但使你冷,还使它的冷从你骨髓里透泄出来”。“这是在北方睡热炕,喝白干,吃爆羊肉的人所难得了解的。”下雪了,西湖周边山上的雪,与北方的浑然一体所不同,显出的是雪的层叠,“仿佛将完工的画又加上几笔皴染似的”。 “楼外楼高悬着炫目的石油灯,酒人已如蚁聚……连楼前的路畔,填溢着喧哗和繁热” 明月下的俞楼,不睡的日子也有,那就是农历六月十八日。这天晚上,“向来害乞相”(意谓小家子气,不大方)的杭州人,发狂得“倒很像有点彻底”。俞平伯说,“我也是杭州人。” 这缘于观世音菩萨的生日,上天竺和灵隐寺,这一日许愿极灵。不过,六月十八日是观世音生日的前夜,十九日才是正日。但“烧头香”越早越恭敬,与得福是成正比例的。去得早,就得出城早,以前有城墙、城门的日子,只有十八日的落黑,城门隆隆关闭之前,必须出门。 出了城门去哪里?北山路上哪有现在的新新饭店,你再有钱,除非城外有亲戚。此外,只有雇一条船逛西湖,或者借宿寺院门外。好在十八日这夜极少下雨,月亮不错,天气也热,拉动了西湖夜游。一来二去,成了习惯,哪怕拆了城墙,烧香人都连夜出的城,烧香只是一个借口,游湖成了常态。 有一年六月,俞平伯在北京,夫人写信说,十八日那晚,她们“讨了一只疲惫的划子”,很破烂,还有怪味。我在廿几年以前,听一位给蒋介石开过车的倪老先生说:六月十八日晚上西湖最热闹,他老子会提前去蒋村的农家,借几只小船回来,也有装过粪的,洗干净。娘老子、阿哥阿姐,人手一只。一夜不睡哦,不是数钱数得手抽筋,是摇船摇得手抽筋。 一九二四年的六月十八日,俞平伯早两天去岳坟船埠定船,“4角5分的船资”涨到了“3元”。十八日下午,俞从新市场买晚上的消闲零食回来,其时黄昏,白沙堤上是流水般的车儿、马儿、人儿。“楼外楼高悬着炫目的石油灯,酒人已如蚁聚”,“连楼前的路畔,填溢着喧哗和繁热”。西望,“岳坟的灯火,瞥见人气的浮涌”。 晚饭后,俞家人临出门时,来了一帮女客,船只能让她们先游了。俞家大小在西泠桥畔坐等,听远处的箫鼓声、欢笑声,看偶尔漂来的荷灯。还有,“广告船,一队一队,带着成列的红灯笼”;卖凉饮的灯船“中舱端坐着华妆的女郎”,这是广告“活招牌”,那时也盛。 月儿渐渐高了,女客的船回来了,俞平伯赶紧鼓动孩子们的兴趣,下船,向三潭印月摇去。“孤月中天,上下莹彻,四顾空灵的湖上,这样的穿梭走动,也觉别具风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