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吴惟信《苏堤清明即事》 胡黎明 摄 采青、摘茶、挖笋,这些春天里曾经抱怨的劳作,早已成了想回到故乡再去做一回的美事。刚出笼的清明粿热气腾腾,保持着碧绿,咬一口,正是春天和故乡的味道。 “清明总要回来的吧?” 年轻时仗剑走天涯,有时候一年也难得回一次故乡,父亲生前便这样问我。他这样问的时候,语气里把我的犹疑都堵死了,言下之意,如果你连清明都不回,你还是一个人吗?如果你连清明都不回,那以后你也就别回了。 我只好答应一声,总回来的。日后,有时能回去,有时就让那个“总”字埋的伏笔显出原形,整句话就变得勉强,像风筝一样放飞了。 只有春节他不会问,这是一个纵然下刀子也必须回家的节日。中秋前夕也要例行公事般问一下。清明还乡祭祖、中秋还乡团圆、春节里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过个年,这是融入我们血液里的传统了。 1 相比之下,清明还乡,于我有更多的期待。这不仅是春节后第一个大节,又正逢风吹梨花,“游子寻春半出城”,又像是五一小长假前的预热。 对我父亲,清明则有他的个人意义。第一个意义与我的奶奶有关。 奶奶名叫“太平”,但她的人生一点也不太平。她原是山脚村子里谁家的女人。丈夫病亡、还未下葬时,我爷爷携着麻袋,趁她夫家人不备,一把将我奶奶装进袋子,背在肩上,一路飞奔回到了村里。 太平生了三个女儿后,才生了两个儿子。但是直到她临终之时,两个奔四的儿子都没有娶亲。她望着他们,坚定地说,活奶奶没得做,死奶奶肯定有得做。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给了两个儿子某种力量,几年以后,他们都娶妻生子。我不知道四十岁的父亲是不是第一时间去奶奶的墓前告慰过一番。我知道的是,从我记事起,每次清明去给奶奶上坟,这番话父亲都要不厌其烦地重复,似乎脸上有无限的光芒。 2 对幼时的我来说,清明这个时节,我更为关注的,是去镇里赶市的母亲买了哪些好吃的食材。 母亲会和邻居一起,一早出发,去距离15华里的镇上买一些自家没有的菜蔬,中饭前后赶回家,下午就要准备晚上请先人的菜肴。 上桌的菜肴必须是九个,有鱼有肉有豆腐蔬菜,必须纵横三碗排得整整齐齐。供桌必须是八仙桌,配三条长条凳,放在厅堂的正中位置。主位对面的一方,不放长条凳,桌子上放香烛。其他放了长条凳的方位,就是先人吃席位置,桌上端正放着酒盏、筷子。 父亲燃着香,两手举着走到门口,请了先人回来之后,给酒盏里斟了酒,就领着家人拜祭,口中说着请祖宗好吃好喝、保佑后人身体健康学习进步的话语。如是,斟一回酒,拜一次。父亲斟酒时,也当作真有人坐着,不能碰到八仙桌和长条椅,不能给饮酒人带来不便。叫我们拜香时,不得高声喧哗,不得靠近惊扰先人。 酒过三巡之后,开始给先人烧钱。一根根剪得长度一致的、被念佛婆婆手里捏着听了一天南无阿弥陀佛的麦秆串起来,带着苏头,圆形的,叫佛,烧这个就叫烧佛。这时候,家里人都要说,这是给谁的,外人不能来抢。还要说,不要节约,收到钱就花,下次还会再烧的。感觉煞有介事。及长,经历了更多的生命离去,内心里希望这是真的多好,可以弥补很多遗憾,也能告慰地下之灵。 等先人“吃完”以后,撤了香烛,把酒合在一起,重新取碗,分倒给各人,再把桌子上的九碗菜,都挪动一下位置,不再排成整齐的行列,便成了人食用的菜肴。这就到了我期盼的时间,这些早年难得一吃的丰盛美食,只是当时不知道,日后将构成我对故乡的重要回忆。 3 但是对于父亲,隐藏在他内心中有一个极大的遗憾。在我小时候,我家没有八仙桌,只能以一张四方的简化版桌子代替。想要一张八仙桌,一度成了父亲的奋斗目标。等到终于有了八仙桌,不久父亲就去世了。我搬家时,故乡没什么值得搬的家什,只有那张八仙桌和四张配套的长条凳,被带到了新居。 每次清明、冬至,我总是学着父亲的样子,把八仙桌移到客厅的中央,一丝不苟地前后对齐,随后的整套流程则有传承、有发展,做得像模像样。这也是回应父亲对我的担忧。 父亲去世前,有一个奇怪的念头,总觉得他百年之后我不会给他过清明、冬至,他就吃不到羹饭。小姑向我转述他的担忧时,我有点吃惊,后来一想,大概之前叫我回来做清明、过中秋,执行得不够坚定,担心我可能会便宜行事,以心到为理由,不行实际的行动。 我对小姑说,他既然这样想,我偏偏让他落空,四时八节,我场场给他做。大义凛然说完这番话后,我才觉得可能中计了。但转念再想,既然说了,就这么做吧。同时,因父亲成了我上坟、祭拜的对象,清明的重要性和现实性,在我的意识里凸显了。 父亲是家里最后一个留在故乡的人。父亲在,哪怕回去次数少,总觉得故乡还是真实而具体的。父亲走了,真实的故乡便逐渐模糊了,心中的故乡开始清晰起来。 4 心中的故乡,不是一个市一个镇,不是我造了屋之地,而是那个我出生和长大的,曾以为是整个世界但实际就是巴掌那么大的村庄,并成了丈量我和世界的衡器。 比如说到吃的,我会想到故乡的笋,春笋、鞭笋、冬笋,如果没有比这些好吃的,说是美食就会觉得言过其实;比如爬山,如果上山的路比我故乡的山路还要陡峭,我才认可这山确实难爬;又比如远方,我从杭州回到故乡200多公里,如果超过这个距离了,我才会觉得你的故乡离得更远;再比如过节,都像我如奔赴一场约会,不管在哪,都不回不休的,我才认可他们也是有故乡的。 清明假期的前日,看看同事们都已作鸟兽散,路上遇见熟人,开口问的也不是吃了吗,而是“没回去吗”?这让我觉得再不回去,我就会像是一个没有故乡,没有来处的人。 于是立即动身,内心里,奔腾着上坟、春笋、清明粿、亲友等各种念头。拿出电话打给侄子,告诉他我在回来的路上。正好,他家今晚做清明。这也正是我所预料的,能赶上一家做清明,至少不虚这次失而复得的行程。 做完清明以后,得知我回到故乡的同学就电话来邀,一起去做清明粿。她自然知道我不会做清明粿,更知道我是太喜欢吃清明粿了。我热切地看着他们,把当日摘来的很嫩的青,清洗、蒸煮、冷却、加碱、回锅、和米粉、加豆沙、加松子粉、上笼蒸……一道道工序,熟练有序。在等着出笼的时候,我们聊同学少年的往事,聊如何采青、摘茶、挖笋,这些春天里曾经抱怨的劳作,早已成了想回到故乡再去做一回的美事。 刚出笼的清明粿热气腾腾,保持着碧绿,咬一口,正是春天和故乡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