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潮

800年前，她给西湖最后的庇佑

《槐荫消夏图》 宋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若不是在这般水意兴隆的湖畔前生活过，大抵是少了几分情趣与志向。

西湖的美，不可撼动。别处的湖若想被记得，总想从西湖这儿一衣带水——临海东湖，被称作“小西湖”，双浦铜鉴湖，被喻为西湖的姐妹湖。

这期的风雅宋，我们讲讲曾为这两处湖波一见难忘的故人。

临水照影，遁入清凉之时，那时间的流逝与广袤，也依稀如昨。

她是南宋册封的6位皇后中，唯一一位史书记载有名有姓的皇后，作为有宋一朝最后一位太皇太后，她亲眼目睹了这个王朝的覆灭

她是谢道清

1.

1230年冬，南宋皇宫大殿内鼓乐齐鸣，20岁的谢道清被册立为大宋皇后。那个时节，杭州的西湖正林寒涧冷；在她的家乡临海，东湖也恰是皓月霜天。

有人说，中国历史留给女人的空间总是局促，像一场腾挪不开的舞蹈，往往因不可考的姓名、不可考的生卒、不可考的家乡而飘散零落。但是，谢道清是一个例外。她是南宋册封的6位皇后中，唯一一位被史书记载有名有姓的皇后。

1227年，谢道清从临海谢府来到临安南宋皇宫，从平民女子升级为后宫嫔妃后，不久，她便得到了杨太后的接见。

从这个榴花照眼的春天开始，命运的急管繁弦不由分说地推着谢道清走向前台，成为这个国家最重要的女人之一。9月，她被册封为通义郡夫人；绍定二年（1229年）7月，她晋封为美人；绍定三年（1230年）9月，她进封贵妃；这一年12月，她被册封为皇后。

沿着这条时间轴再往前，37年后她成为皇太后，进封3代；45年后，她成为太皇太后，进封5代。46年后，“（元）大军驻钱塘，宋亡”，她躺在病榻上被抬离生活了半个世纪的皇宫；53年后，她在元大都（今北京）去世。

我很想知道，当年，这位容貌并不艳丽的少女，当她带着亲人的期望和担忧踏上去往临安的漫漫路途时，隔着车轿的纱帘最后一眼瞥见春色葱茏的东湖，是怀着怎样的思绪？

2.

提起临海，多数人都直奔着江南长城而去，可我却独独对东湖产生了兴趣，因为它与杭州西湖若隐若现的丝丝关联，让我这个杭州人在好奇之余，从心底生出想亲近它的愿望。

临海东湖与杭州西湖的渊源果然是深厚的。

曾命三千铁弩射回八月钱塘江潮的吴越国国王钱镠，是杭州人所熟悉和景仰的英雄。历史上，吴越国以杭州为都，临海亦为其属地，钱氏王族先后有7人出任台州刺史。临海白云山南坡的“钱王祠”，就是在临海的钱氏后人为纪念钱镠而建的。而位于杭州西子湖畔的钱王祠旧名表忠观，供奉钱氏三世五代国王，“钱祠表忠”景点亦入选“三评西湖十景”。

临海东湖原为白云、山宫等溪流汇合之处，宋端拱二年（989年），为了完成朝廷下派的造船任务，郡守张蔚在这里建起船场，驻守水军。

宋熙宁四年（1071年），钱镠的第六世孙钱暄任台州郡守，方开凿为湖。钱暄取东湖淤积之土迁筑东面城墙，并在湖畔建起亭台水榭，东湖这个泊船屯兵之地成为桃红柳绿的江南园林。后经历代拓建才有了今日的模样。

东湖呈长方形，南北长约500米，东西宽150米。与西湖6.5平方千米的湖面相比，确实算得上娇小玲珑。大约源于对杭州西湖的深刻记忆，临海东湖的造园者处处留下了西湖的痕迹。

东湖中也筑有两堤。东西向的横堤将全湖一分为二，南曰前湖，北曰后湖；南北走向的纵堤则将后湖又分为东、西后湖。

西湖有湖中三岛，东湖则有湖中三洲。纵堤中段有一洲名为“樵云”，横堤中段有一洲名为“浣月”，居全湖中心，洲中植樟、柏、梧、桂，绿荫匝地。浣月洲南三、四十米又有一洲位于湖中，有九曲扶栏石桥与浣月洲相连。

东湖中也有湖心亭和小瀛洲。湖心亭原来叫“凝碧亭”，亭阁三层，飞檐八出，构造精心，为全湖揽胜之佳处。登亭观东湖，真可谓“幽榭小桥横翠水，茂林修竹锁轻烟。”在湖亭东侧的小瀛洲现为东湖碑林，“小瀛洲”三字原为朱熹手书。

东湖有一处亭台最令我称叹，其源自西湖却又是西湖所无——在九曲湖桥东侧，有一亭单层六角，名为“半勾亭”，取自唐白居易写西湖的名句“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在此湖。”它让我想起西湖湖心亭上最短的一副楹联：“中央宛在，一半勾留。”据说此亭为钱暄始建，清同治时移建在此。亭以六根石柱擎撑于水上，构成亭下水阁，亭上云台，嵌空剔透，玲珑多姿。

湖心亭与半勾亭，相邻而异趣，大亭有登高眺远之胜，小亭有就近探微之妙。两亭都让人联想到西湖，难怪清代著名文人俞樾在《春在堂随笔》中写道：“杭州有西湖，台州有东湖。东湖之胜，小西湖也。”

临海东湖，就这样与西湖遥相呼应着。西湖是孤山暗香浮动的寒梅，东湖就是梅影横窗知月上的那一抹疏影；西湖是曲院亭亭玉立的夏荷，东湖就是泻入波心水亦香的那捧清露；西湖是雍容华贵的皇后冠冕，东湖就是冠冕上方的那羽衔珠金凤。

3.

少女时期的谢道清，其实并不具备成为一个皇后的外部条件。首先她不是一个美少女。《宋史·谢皇后传》记载，她小时候生得皮肤黧黑，且“翳一目”，意思是一只眼睛因眼角膜病变而留下了瘢痕。其次她的家境也不好。父亲谢渠伯去世得早，家道中落。她家住在台州城的东门外，村前有一条小溪，她从小就在溪边浣衣洗菜。

之所以能够被选进宫并最终成为皇后，离不开她的祖父谢深甫。

谢深甫祖上并没有出过达官显贵，但他读书极其刻苦，27岁考中进士，开始走上仕途。谢深甫为官37年，61岁官拜右丞相，3年后因重病致仕，65岁病故。

虽然谢深甫去世6年后，谢道清才出生。但是谢深甫生前却做了一件决定了谢道清一生命运的事情：他援手过当时的杨皇后，也就是后来的杨太后。

出于对谢氏的感激，在宁宗死后，理宗议择中宫时，杨太后指定要从谢氏诸女中挑选。而彼时谢家未婚适龄女孩子，却只有一个谢道清！

这条路走与不走，已经由不得她选。

虽然在史书上和民间传说中，对这位“洗菜皇后”有着各种版本的附会：有的说谢道清在入宫前突发一病，病愈以后，皮肤便变得莹白如玉了；有的说她偶遇良医治好了病目，从而完全变了样；有的说谢道清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每次到溪边浣洗，水中映出来的影子却非常漂亮，于是钦差大臣像“星探”一样发现了她，征选入宫当了皇后……

这些传说无不想方设法美化谢道清的容貌，但我却一直相信，这个一生都不曾凭借容貌得分的女子，有着一般人不能企及的高贵品质和坚强意志。这决定了她的见识和气度，决定了她无论是在荣耀的颠峰，还是在危难的谷地，都活得有底线。

她隐忍。

是的，她是皇后，但是她一生都没有得到过夫君的爱情。理宗先是专宠漂亮的贾贵妃，贾贵妃死后，转而宠幸阎贵妃。史书上说谢皇后“处之裕如，略不介怀”，所以“太后深贤之，而帝礼遇益加焉。”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掩过了慈元宫年复一年的孤寂长夜。

就是这个不肯给她丝毫感情温暖的皇族，在挥霍了她一生的时光后，留给她一个凄凉的终点。

她明智。

开庆元年(1259)，元兵一度渡过长江，宋理宗和朝臣们就吓得打算迁都。谢皇后知道后，登殿极力阻谏。她已经看到，一旦迁都，就会造成人心动摇，局面将立即失控。在她的坚持下，这次迁都动议总算不了了之。她的眼光，实在是胜过她的皇帝丈夫许多。

德祐元年(1275)，元兵攻破鄂州，沿长江东进，一些贪生怕死的朝臣吓得弃官开溜了。太皇太后谢道清在朝堂上张榜痛斥：“天命未改，国法尚存。凡在官守者，尚书省即与转一官；负国逃者，御史觉察以闻。”这是宋亡前一年。

她舍得。

1276年正月，元军进驻皋亭山。一直拒绝降元、拒绝出逃的谢道清，以不使都城百姓生灵涂炭为条件，交出国玺，拜表请降。史书记载，她在说这句话时泪流满面。她非常清楚，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但这是她能够为子民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这些百姓跪拜她、尊崇她，现在，她可以为他们放下自身的荣辱，放下皇族的存亡，放下青史盖棺千古评说。她用自身病死异乡换回了都城临安百万民众免遭兵戎之灾。

千古兴衰，西风残照帝王陵；湖山宛在，烟雨沧波美人傲。

4.

在临海，我一直试图寻找谢道清的墓地，作为一个杭州人，我希望给她上一柱清香，感激这位生长在东湖边的皇后，于800年前给予西湖的最后的护佑。然而，我最终一无所获。

我只找到一条名为“洗菜桥路”的街道。据说这里就是当年谢道清洗菜的地方，溪流已经不见了，石桥也不存在了，唯一留下来与谢皇后有关联的只有这个地名。这位临海历史上唯一的皇后，在历经劫难后终于魂归故土，然而，她最终却在故乡消失了。

我愿意相信，东湖柔软的水波可以包容并安置这个孤傲的灵魂。历史的烟尘逐渐消散之后，我们依然能够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身形单薄，脊背挺直，隔着时光的堤岸傲然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