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琴图》 宋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出梅以后，高温暴雨接连发力。想入清凉境，生欢喜心，我们又从宋人书房中找寻解暑通幽之径。

古琴，一直是与文人相伴的富有生命意蕴的器物。《遵生八笺》里说，书房中，“无论能操或不善操，亦当有琴。”

它是情感的心电图。

这期，我们聊聊古琴与焚香，是想从悠久的传统文化中发掘具有当代意义的精神印证。邀你置身其中，从繁杂的日常生活中脱离片刻，收获沉静与充实。

1207年一个夜晚，离南宋皇宫不远的白马庙巷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朝廷重臣韩侂胄正为他最喜欢的三夫人“满头花”举办寿宴。

客人们一入厅堂就惊叹——韩侂胄从不轻易示人的一张古琴，赫然摆在席上。

琴，在宋人生活中很重要。宋人不同于唐人的昂扬刚健，偏重微妙的内心感受。琴恰恰是这样的拨动心弦。

1.

宋词配合“曲律”而作，有人曾作统计，《全宋词》中，与琴有关的有596首，与琵琶有关的约有160首，与筝有关的约有150首，数量都大大低于琴。

宋人好琴。宋徽宗专设“万琴堂”收藏古琴。范仲淹、欧阳修、苏轼等众多名臣皆以爱琴为荣。杭州西泠印社西面有一眼泉池，名“六一泉”，是苏东坡为纪念欧阳修而筑。欧阳修号“六一居士”，六个“一”中，有琴一张。

韩侂胄平时收藏琴谱，秘不外宣的宫廷“阁谱”也被他抄了不少。他也收藏古琴，唐琴造型肥而浑圆，北宋琴身扁长。到了他这一朝，琴体逐渐扁平狭小，呈耸而狭之状。

那天，韩侂胄宴请的客人中，进士出身的张岩对古琴颇有研究。他在古琴旁流连，与旁人交流观赏心得。这张琴表面漆灰呈栗壳色，灰胎是纯鹿角灰，又细细端详琴漆的断纹。断纹是判断古琴年代的标志，木质、漆底的不同，可形成梅花断、牛毛断、蛇腹断、冰裂断、龟纹等多种断纹，甚至，抚琴者手势的轻重也会影响到断纹的形成。

这张琴最后去了何处，不得追寻。

如今，在杭州“西湖琴社”，有一把琴与这寿宴上“不得一见”的琴年龄相仿，是古琴家徐元白收藏的宋琴，名“和润”，这把琴通身牛毛断，曾在民国时期的西湖月会亮相，得到马一浮、张大千等琴友的喜爱。

2.

再说回那天的寿宴，谁能猜想，这夜之后，韩侂胄被击杀，韩府群婢一一放逐。当日参加宴会的张岩被罢官。张岩的门人也一哄而散，唯有一人没有离开他——他的门客郭楚望。

世态炎凉当中，郭楚望和张岩却仍留意着从韩府流出古琴和琴谱。

如果说，浙派古琴的张力明显区别于媚熟整雅的阁谱和纤丽明媚的江西谱，许是因为这琴谱的流转充斥着凄凉沧桑。

浙派古琴艺术的创始人郭楚望，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登场的。张岩被流放后，郭楚望以琴为生，他带上张岩合编的《琴谱十五卷》，移居到湖南宁远的九嶷山下。九嶷山，潇、湘两水汇合于此。郭楚望每次眺望九嶷山，那山顶总被潇湘之云所遮蔽，心中无限的惆怅和愤懑难以排解，每回低头，这手指不知不觉间已摸上了琴弦，这就是流传至今的《潇湘水云》。

《潇湘水云》演奏激烈处，指法如蛟龙翻滚，眩目华丽，琴音间风起云涌，若江涛狂洒天地，一个加速上升，再一个加速上升，狂吟急揉……琴声里包裹着的大情绪似乎无法安放，而又催人泪下。

郭楚望再也没有回到杭州。但是，他的琴曲，却通过他的学生刘志方传回了杭州。某天，刘志方的琴音惊动了一个人，他就是宋度宗淑妃的父亲杨缵。

3.

《武林旧事》作者周密，曾做过杨缵的门客。据载，杨缵有特别的音乐天赋，对古琴造诣深厚。他会作曲，所作琴曲平淡清悦，犹如天籁。他的鉴赏能力很强，合奏中稍微有点走音，会马上觉察。

杨缵识得刘志方后，两人常在一处切磋抚琴心得，对浙派古琴的探讨极为深入。杨缵做了很多搜集整理古琴曲谱的工作，曾经访求得来嵇康的《四弄》遗声，晚年时，和门客们一起订正了琴曲四百六十八首，编为《紫霞洞谱》十三卷。

《紫霞洞谱》不仅当时引起轰动，还深深地影响着后世，浙派古琴的激越也由此得到安抚，音色渐趋平淡清悦。

再以后，历史的烟尘中，《紫霞洞谱》时隐时现。等我们清晰地听到一曲琴声，是在张艺谋的电影《英雄》里面。

有人描述说：“无名舞剑，长空执枪，两大绝世高手棋亭对决，一招一式，气象万千，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当我们屏息凝神，被那惊心动魄的画面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一阵悠远的琴声传来，如祖屋檐角的滴漏，在成年后的某个三更，敲进梦里。淙淙沉沉，绵绵不绝。就是他，那个盲琴师。着一身白衣，白须，白发，盘膝而坐，抚琴相伴。他的衣袂随杀气而动，而他，从容淡定，心如止水……”

张艺谋用心觅得的琴师，原来就是南山路勾山里，一条不起眼的小弄堂里的徐匡华，也是宋琴“和润”的收藏者徐元白之子。拍《英雄》时，徐匡华已过耄耋之年。如今，老先生已经去世，浙派古琴传到了他儿子徐君跃这里……

4.

我曾经每天上下班都从丰乐桥经过，却从不知800多年前，宋度宗的琴师汪元量也曾在此居住。

宋度宗病逝那年，元军发起总攻。四岁的宋恭宗继位，谢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次年“皋亭山下青烟起”，元军攻破杭州城，谢氏率南宋皇族和朝臣降元。群臣气噎心酸，均无话语。随即，他们被押赴元大都（今北京）。

元军攻入杭州城时，大批琴师随流亡朝廷南逃，琴谱也一路流散，不经意间倒像是洒下一路古琴种子，促发了福建、广东一带的古琴发展。但汪元量自愿选择随三宫（谢太皇太后、全太后、宋恭宗）北行入燕。那一年，汪元量三十五岁。

1276年的早春，寒风冷冽，一大队人马踏上“杭州万里到幽州”之路。汪元量写下那幅场景：“东南半壁日昏昏，万骑临轩趣幼君。三十六宫随辇去，不堪回首望吴云。”风雨飘摇的夜晚，汪元量忽然听到北上乐人的琴声，琴声断断续续从舟中传出，哀思愁绝，与风声、水声、哭声糅杂在一起，难以分辨。汪元量对琴声本就极为敏感，此时此刻，艰辛和屈辱历历在目，更是凄楚难当，莫可名状。

汪元量琴技本就非常高超，经过这漫漫长路，他的琴声，不可复制不可模仿。一时，他的琴名在北京传开了。

南方的局势并没有稳定下来，文天祥不肯降元，在谈判扣押中偷偷逃回江南，并再次举兵反元，一时江南以至中原各地群起响应。元军大惧，举四十万大军围剿。两年后，文天祥在广东被俘。

汪元量在杭州时就极为倾慕文天祥。北上这几年，他也陆陆续续听到一些文天祥在南方的作为，内心更加敬慕他的气性。听说文天祥被囚，多次探视。这年中秋节，汪元量携琴再去大牢，要为文天祥演奏《胡笳十八拍》。

《胡笳十八拍》是文姬归汉时，有感于与亲生骨肉生生分离而作。今夜，在一轮中秋明月下，汪元量的琴音里有愤懑的声调铿锵，有骨肉分离的肝肠寸断，有层层叠叠的思念爱怜，有挥之不尽的哀怨愁思，有欲说还休凄惨悲凉……全曲跌宕起伏，紧扣心弦，听者无不动容。

此后，汪元量又多次去看望文天祥。文天祥向他讲述京口脱身的惊险过程，两人相对，往事犹如梦寐一般。他们谈杜甫的“路有冻死骨”，谈故国往事，谈琴操……在文天祥的最后日子里，是这个琴师给了他最后的温暖。

汪元量四十七岁那年，上书忽必烈请求南归，“十年愁眼泪巴巴。今日思家。明日思家。一团燕月照窗纱。楼上胡笳。塞上胡笳。玉人劝我酌流霞。急捻琵琶。缓捻琵琶。一从别后各天涯。欲寄梅花。莫寄梅花。”

被准南归的离别宴上，琴声总是弹不成调，近乡情怯。

等终于回来，汪元量发现，这个杭州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杭州，他找到旧友林昉等，彻夜长谈，《湖州歌》九十八首，《越州歌》二十首，还有《醉歌》十首，把南宋亡国前后耳闻目睹和北上亲身经历的种种事件生动地记录下来。

他去凤凰山吊唁他的故都，心酸阵阵袭来。“美人未去时，朝理绿云鬓，暮吹紫鸾笙。美人既去时，阁下麋鹿走，阁上鸱枭鸣……”

他在西溪筑屋。一把琴，不离不弃，但只能在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时才幽幽抚弄……

他忽然想起了郭楚望——那个凝望九嶷山的前辈，那个浙派古琴的创始人，他是带着一腔屈原的愤懑和高洁才为自己取号“楚望”的吗？他的名字是郭沔啊。心里一感动，前往一游的心念就冒了出来。甚至，他为自己取名“楚狂”。

楚狂朝着楚国屈原的方向走，到了江西、湖南，再到四川，“野水闲云一钓蓑”，出没无定，行踪无迹，杭城记挂他的人，偶尔接他只字片语，却猜不到他的行踪。直至两年后，“持咒圣僧漂海去，寻诗闲客渡江来”，他再度回到杭州，在丰乐桥边筑小楼五间，终隐于故都之上，以“俯仰对之”。

触目兴怀。浙派古琴仍在，与这方湖山，依然心手相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