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曾用名
上完四节课放学了,饥肠辘辘。校门,却破天荒关得严严实实的,好在不久门就开了。 哦,马路对面又有外事活动! 事情过去了四十多年。如今,已记不清是因为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还是法国总统蓬皮杜的参观访问,也记不清彼时叫“东方红丝织厂”还是“杭州织锦厂”。我母亲1956公私合营进厂做工,再于1982年从厂里退休,它都叫“都锦生丝织厂”。 2/我与都锦生 上世纪70年代即我的小学时代去都锦生丝织厂,有时是看假山看锦鲤,有时是借图书,更多的是看电影。当时并不知道再过十几年会以杭报记者兼家属子弟的身份去联系工作。之后杭报副刊拿出一个整版发表了追忆都锦生的文章。之后接到大连打来的长途电话,说他是都锦生的大儿子,感谢杭州人还记得他父亲。 我一直很痛惜没有就此深化跟都先生的关联。原因,一是事后越来越觉得杭州现存有关都锦生本人的资料,翻来覆去也就那么一些,不抢救性发掘整理,可惜了。 都锦生在杭州的小女儿坦言对父亲并没有深刻印象,许多事情都是大姐大哥告诉她的。比如她带我去茅家埠老家,当年留校任教的都助教,是如何利用新娘子陪嫁的银元自主创业,很难穿越回去再现场景了,倒是那年久失修的危楼,吱吱嘎嘎地碎步而上,听她讲大姐见日本兵进院子追上楼来图谋不轨,趁那鬼子转身搁枪之机,大姐不顾身孕从二楼纵身一跃夺门而逃,一直逃到财神庙过夜。 我觉得,如今茅家埠的都锦生纪念馆可以在实地提示并定格住这一历史片刻的。 另一个原因,难得碰到一二位相关的文史专家,总想打听一下对方是否掌握了更多都锦生的资料,碰到小说家剧作家也推介过都锦生的传奇人生,均未遂愿。 3/乡贤乡亲 白居易苏东坡杨孟瑛李卫左宗棠们,对杭州称得上功在千秋,但他们不是杭州本地人。凭有限的乡土知识看来,杭州本土直到明朝才出了两位影响中国的人物,一为于谦,一为毛文龙。到了清朝,丁丙丁申可歌可颂。民国以降,首推都锦生了。因此而引为先贤,从心底里生出些热络与自豪来。 4/述评都锦生二三事 如果你下次去茅家埠走行吃喝,不妨顺便问问当地老农有关都家的往事。我在西湖乡小学和村坊里都问到过一些有意思的传闻。 印在书里的一个争议是,到底是谁发明了织锦画。这发生在旧社会里的事情,就好比神仙打架,害得我们不懂装懂轧在当中左右为难。现在我敢合理猜想出都锦生的作品,得了巴拿马金奖,当时有人不服气,认为不少工坊前前后后都织出了这类货色,又不是你都锦生一家独领风骚喽。我是又过了十多年开始玩单反了才依稀仿佛地发觉,一百年前的这一番国内选送及国际评选,不光看织的水平,还看重织之前的打样,只有都锦生是自己跑去九溪十八涧拍的照片,绝对的原创,绝对的独一份,绝对的一手落! 不知道当时杭州有几位丝绸老板懂景深调子光圈速度,见到相机敢直接起上手? 5/开放,学习,创新 都锦生上的浙江省甲种工业学校,是杭州丝绸业的有识之士高瞻远瞩出钱出力兴办起来的,有日本老师上课。这些老师可能傲慢也可能严谨,也就是说,都锦生是本土与外来文化培养出来的科班学院派人士,他能留校任教,说明他的学识才干让师长看好。他后来在日本街头被当作间谍抓进警所,看似看美女入迷了跟踪得间距失当时间过长,实际上是钻研一桩事情太专心,“徒见金不见人”了,以此来作为西湖绸伞的创制由来,很说得通的,都锦生才真有文化自信,并不忌讳日本绢伞的为我所用推陈出新。 在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之后那一代仁人志士,对图存救亡的出路求索,都有自己的答案。都锦生的弃教从商,显然是信奉实业救国的。而他遭遇爱国华侨领袖陈嘉庚之后,毅然决定了自己子女的职业取向。八位子女都谨遵父训,无不从事教育事业。在都锦生大彻大悟的救国理念里,启迪民智,走出蒙昧,是第一位的。 如果你有心检索研讨一些都锦生的生平事迹,会发现他做事很决绝,果断彻底,不牵丝扳藤拖泥带水。那份犟头倔脑,那份傻了吧唧,跟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聪明做派,完全两个套路。 他身上有股子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东西,我以为就是杭铁头精神。 他的英年早逝,死于抗日,死于不肯苟且,不肯妥协,不肯投机倒把,不肯曲线救国。当一个工厂主不再言利而以义字当头之时,他已不是普通的企业家了,而是民族的悲剧英雄了。 记得多年前去上海,当地朋友指着面前的小学说,这地盘原先是都锦生的,还掰着手指告诉我哪里哪里也是都锦生的。我当时幻想,艮山门外当初被日本飞机炸毁的都锦生丝织厂,有没必要去原址上简单朴素地立一块告示牌,以牵引出一串真实的历史碎片,并由此拼凑出能够自我导航的历史地图,寻觅到我们的来历与归宿。 6/风月无边 风云际会,都锦生也从一个人名,扩展成一个厂名,一个中华老字号的丝织品牌。遗憾的,是兵荒马乱的我们没能留下他的心路历程,无法生成一种众望所归的精神向度。 有年在边城满洲里,当地博物馆的场馆提供给个人使用,展品不仅有大量的毛主席像章,还有一件件丝织画作。我指着“东方红丝织厂”的字样告诉馆主有关都锦生的功业,兴奋得如数家珍。 都锦生及都锦生的同事传人们,在民族工业初兴与计划经济一统天下两个时代,都创造出了两个脍炙人口的佳话。时过境迁,在都锦生新的百年里,作为可以不限量复制可以替代的工业品,都锦生的应用性不断退化缩水,早已是不争的事实。不知如今的丝织品在艺术审美上能否找到新的优势形成新的突破并拥有自己的技术含量与知识产权。 想象中,应该是一袭长衫一双布鞋,持一柄舒连记或王星记的折扇,漫步于月朗风清的上香古道。停舟处,邂逅都锦生,也走出家门来看荷塘月色,于是有心无事攀谈几句,再挥挥手各自离去,心里免不了略作思忖。于是对他的个性脾气的了解又有所增进。散淡中,唯有那湖水依旧平静地拍打着杨柳岸,且柳甚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