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 | 郁震宏 (桐乡人,《大麻镇志》主编,骑电瓶车行走于古代与现代之间的懒下楼主人) 网上遇到老同学小燕子,几十年未见,想起从前的亭趾。 初到亭趾读书,街像街,学堂像学堂,湖潭漾像湖潭漾,南栅口像南栅口,都有古风,弄堂口的路灯,特别八十年代,人在灯下,一个人是一首诗,两个人是爱情。对面一个小店,开店的老人,驼背,但是气象却好,想是好人家出身,我最喜欢一种饼,上面有一层白粉,比亭趾月饼好吃,后来再去,饼没了,老人也没了。 校门口一个传达室,传达室里也是一个老人,褪了色的中山装,搪瓷饭盒,我看他收信、送信,吴老师的,俞老师的。我收不到信,眼热,想写信,不知道写给谁?女的,不敢,肯定有去无回;男的,只有范厂长,他那时还在江湖上厮混,是一个没有地址的人。 亭趾几十个同学,至今能想起名字来的,还有一大半,有的还能记起绰号,扁头,黄毛,小三毛。扁头戴金项链,头发三七开,有铜钿人家,会开摩托车,但是脾气好,骂他不还口,还经常请客,大气,不还价,只嫌人家卖得便宜。 我总坐在角落里,阳光照进来,望见临平山,想逃学,去远方,叫上谁呢?跟写信一样,想不好。那时候,男同学,都比大麻时髦,会溜冰,摩斯头,灯笼裤,一道人过生日,看录像,偷偷抽烟,甚至打架,快意恩仇,像那时候的香港电影。群聚终日,言不及学,谈论女同学最起劲,嘉颖齐整,小燕子可爱,卓理活泼,小绵羊文静,写情书,失恋,困一夜就好,总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像《诗经》里的国风。 我家湘漾里,在大麻最西边,到亭趾,隔几块田,脚踏车,一个礼拜来回一次。湘漾里过西,老坟头,再过西就是亭趾地面了,两条路到街上,一条从王家河、朱家河、河津塘转,一条从南庄转。朱家河是我表叔家,那时候在学堂里,常听男同学聊“海燕”,校花,传奇。海燕,就是我表叔的女儿。王家河的东岸,有一只杨总管堂,杨总管就是杨和王,宋朝手里的名将,我路过,总要回头看一下,觉得庙门口有一股刀光剑气,我就想做这样的人。 平生第一次住校,背井离乡,没有乡愁,每天都很开心。我的寝室,在传达室边上,前面有一个井,一株元宝树。冬天,元宝数枯掉了,月光很亮,我没有诗情画意,只是吊了井水洗澡,老人听得了,跑出来,喊:要冻坏格,快点汰汰困觉,格小人啊,哎。金扁头吓我,说寝室里吊死过人,夜里,月色朦胧,风动窗户,不免有点阴森,但我却喜欢这样的感觉。一直怀念那个寝室,那个老学堂,后来路过,拆掉了,我在心里重建了一个。 从前的亭趾街上,跟大麻差不多,说普通话的人少,我一口湘漾里土话,大家听得懂,小气叫“狗皮倒灶”,夫妻叫“老官夜摸”,差不多。稍微不同的,滑稽,亭趾人叫“发靥”,吃酒叫“喝酒”,娆叫“纤煞煞”,但都听得懂。孟子说“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我在亭趾读书,一日一日,不知不觉也受了影响,开始说地道的亭趾话,到街上买东西,冒充亭趾人,没问题。所以我至今还在怀疑,我说的土话,是否还是湘漾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