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 | 郁震宏 (桐乡人,《大麻镇志》主编,骑电瓶车行走于古代与现代之间的懒下楼主人) 小时候的湘漾里,是一个草木世界,开出门来,棕榈树,谷树,竹子,树树关心,三百六十日,吃的也多是老冬菜、苋头梗、青菜炒豆腐。我识得的草木,几十种,大多能吃,不能吃的,懒得记,除非有毒,吃了要死人,比如鬼凉伞,其实是一种蘑菇,长得倒好看,好看的东西会骗人。地滑溻就不一样,河滩边常见,乌泥赤黑,不好看,但随便炒一炒就好吃。 我最喜欢葡萄,好看,好吃,又不生刺毛,小时候的树木,尤其是元宝树,一到夏天,刺毛多到造反,一刺,痛半日,还有一种,比刺毛大,湘漾里叫“囝儿虫”,看了腻心。我家祖屋的天井里,有一个葡萄架,老祖宗种的,夏天乘凉其下,看星星看月亮,葡萄慢慢熟起来,我也慢慢大起来。葡萄,湘漾里人叫杨桃,或者叫“白萄”,紫了,就叫紫白萄,唐诗里,“葡萄”的“葡”,也有读作“白”的,所以我喜欢故意将葡萄酒叫成“白萄酒”,觉得很好笑。 湘漾里没有牡丹花,门前屋后,河滩边,桃树、枣树、油柿最多,荒年能当饭吃,村坊首先是现实的。桃子,我小时候分毛桃、脱核桃、光桃,毛桃最蹩脚,硬而酸甜,我却喜欢吃。油柿,要用石灰呛,辰光长,现在都用烧酒,熟得快,味道总不如慢的好。西横头有石榴树,高大,上百年的样子,凤仙娘娘喜欢吃石榴,叫建强去偷,建强偷回来,得一顿夸奖,自己一个也不吃,全给凤仙娘娘。过了几日,松华也偷了给凤仙娘娘,建强晓得了,门角落里生闷气,半个月不同松华搭白。 地道沟,垃圾潭,马薸最多,撩来,给鸭吃。水芹菜也有,气息重,鸭不吃,人也不吃。芹菜种在地上,我从小不爱吃,后来习惯了,特别喜欢,北方有香菜,比芹菜味道重,试过很多次,吃不进,湘漾里人不种香菜,我从小也没听说过。我家种茭白,一地道沟,熟了,一根一根掰落来,卖到街上去,卖相不好的,自己吃,放点老冬菜,镬头上一蒸,今朝吃,明朝吃,吃半个月,吃到怀疑人生。 湘漾河里,从前种老菱,种藕,这两样,我都不喜欢吃,也都不讨厌,无可无不可。我小时,河里最常见的是水草,也叫日本草,给羊吃。一户人家养一块,用绳子拴在树上,平常日脚,相安无事,台风一来,绳断了,分不清,少不得一顿相骂,甚至打架,全家出动,小孩子从小练习骂人。凤仙娘娘喜欢台风来,绳子断了,最大的那块水草,永远是她家的,三娘娘的儿子跟她争,凤仙娘娘喉咙便响起来:水草上写你的名字了?水草上写你的名字了? 田坂里,从小要讨生活,粳稻、糯稻、大麦、小麦、稗草、甘蔗、络麻、桑树、油菜,都是老朋友,熟悉,闭着眼睛也认得。古书里说一个皇帝,不辨韭麦,我小时候的街上人,也是皇帝。田庄生活,写在诗里很美,自己做,苦海无边,田里生活更苦,脚上蚂蟥攀,头上乌蚊宗,对人生绝望,所以大人会说:读书用心,大起来做街上人去。 地里生活倒还好,种番薯,种马铃薯,采桑叶,采黄豆豌豆蚕豆,我都喜欢,苦中作乐,说是生活,也可以当游戏做。陶渊明的诗只写地里生活,只晓得种点黄豆,蚂蟥都没见过。倘若他生活在湘漾里,凤仙娘娘一定会在背后笑话:陶渊明格人木来,大起来没去讨老娘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