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 | 郁震宏 (桐乡人,《大麻镇志》主编,骑电瓶车行走于古代与现代之间的懒下楼主人) 离开故乡三十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三十年前的故乡,家家屋后,都有一只茅坑,一张草纸要撕开来用,一次用两张,相当于败家精。那时候,肥田粉要出铜钿买,凤仙娘娘的孙子在学堂里憋了一天的屙,回家来拉,便被娘娘表扬:晓得做人家,乖,大起来会得做乡长。乡长是凤仙娘娘晓得的最大的官,最上面便是皇帝了。 小时候的湘洋里,河水干净,种水草,螺蛳比鱼多,鱼比人多,鲳条鱼不上台面,给鸭吃;乌龟亦多,人家的阴沟里、石臼边就有,没人要吃;甲鱼要用猪肝钓,小时候村坊里有一首歌,我只记得一句,叫“小小甲鱼四腿肉”,猪肝买不起,我用曲鳝钓过,钓不到,乃知这世上凡大事须有大本钱才做得,我至今不敢奢求什么,所以凤仙娘娘只上一支香、一盅静水,就要菩萨保佑一世顺境发洋财,这样的无本钱好生意,我不敢相信,难道菩萨会糊涂到连这点账也不会算? 我最喜络麻水来的辰光,湘洋河里鱼多到造反,看人家捉,捉的多,比自己捉还开心。捉来,卖到街上去,自家不舍得吃,怕难为油,那时候,做人家,油是性命,新媳妇烧菜,油重了,便要被老人背后骂:败家精,白虎星。家常菜,只是臭豆腐、梅干菜、苋菜梗,吃厌了,再吃,世世代代,所以我们这代人的基因里,都是臭豆腐梅干菜,智商、情商如何高得了? 读书去,一道人走路,爷娘不会接送,连接送的心思也没有。路上太太平平,万古千年就是这个样子,没有开头人,没有汽车,也没有摩托车,骑凤凰牌的就是老板,有女人家喜欢。 小时候读书,作业也少,借来抄一抄,几分钟,放了学,割羊草,夜里常常断电,凤仙娘娘巴不得日日断电,好省电费,还是洋油手照便宜,但是她夜里起来,乌泥赤黑,也不点灯,洋油手照总不如月亮便宜。读书小鬼,读到五年级,读书读张屙草纸,考不上初中,就做田庄;考上初中,算半个出山人;考上了中专,相当于做了干部。 童年见闻所及,有楼房的,门牌上贴张“万元户”,最光荣,因为有钱,接下来就是“遵纪守法户”,我家就是。寻死路的也有,但都是大人,女人家多,男人家少,恋爱,分手了,就吃甲胺磷、敌敌畏,惊动一乡,亦见得女人的重情重义,男人的不可靠。 老师也轻松,林松老师一早来上课,顺便挑担粪,放在校门外,到教室里,靠着齐整女同学的桌子,照本宣科,下了课,飞快去地上浇粪。那时还有农忙假,最苦,街上人也放农忙假,但他们没有生活做,所以乡下老辈教小孩子,说的都是“读书用心点,大起来做街上人”。便是大姑娘,生得齐整,找了个街上男朋友,回到村坊上来,喉咙也响起来。 还是冬天好,田庄生活少,空落来,吃吃炒蚕豆,打打弹子,翻翻香烟革。懒惰阿六一个冬场,两只手套进袖子,廊檐下排太阳,就等过年。夏天,大家都泡在水里,吾乡土话叫“汰浴”,到同学家去白相,懒得走路,跳到河里,从一个河埠游到另一个河埠。大家都穷,穷开心,小孩子之间的贫富差距,只是一支棒冰、一个糍团。 那时候的天,暗得早,暗了,就安安耽耽困觉。夜里狗叫,懒惰阿六总会骂:偷老官格烂货。但他早上起来,遇见那个女人,眼睛发绿,恨不得今朝夜里她来偷他。那时候的人,老得也快,女人家最好看,一到了四十岁,都变成了老太婆。 我离开故乡三十年,时时会想起她来,却不想回去,回去做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