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词与造句 | 汗漫(诗人,作家,现居上海。著有《片段的春天》《漫游的灯盏》等) 书籍们栖居其中的房间。 一排书柜,从下到上各层如楼层,三层、四层与读书人目光相齐位置是最佳楼层,通风、光照条件很好。一个作家在这些楼层安排了经典小说、诗歌、随笔、文论。一个商人在这些楼层安排了富翁传记、商战谋略、孙子兵法。一个官员在这些楼层安排了二十四史、历代皇帝秘闻、总统回忆录、厚黑学。一个花花公子,却不敢在这些楼层安排名妓传、房中术、影星写真集、充满删字符号的禁书,就放一些玉石雕出的美人…… 书房泄露了读书人的内心景象。客人来访,很少被主人领进书房,以免暴露其隐秘的痛苦与欢喜。为防备客人提出进入书房一览的要求,主人须把隐秘至爱藏在书柜隐秘一角,如同古代士绅,在后花园隐藏美丽侧室(“侧面的卧室”)。与正房(“正面的房子”)相比,侧室多了幽趣和情致。女子风情也往往来自侧影和侧视,使男人们偏爱、偏过头去爱。 拥有书房,对于在现实中充满挫败感、失落感的书生,是一种安抚和慰藉。回家闭门入书房,尚存几分霸气英气。在这属于自己的重重庭院里幽会,在幽暗处,约会美好文字。他甚至会在书房里安置小床躲避妻子:“我睡书房读书了。”在旧时代,一个男人把红灯笼挂到侧室门前,大约也如此惬意。 “诗歌的功用在于提醒我们 / 保持单独一人多么困难,/ 因为我们的房子敞开,门上没有钥匙,/ 看不见的客人随意进进出出。”米沃什也需要一间书房,来独处独立。世界上的大多数房子,都是广场、舞台和人海。只有书房,才是故乡,让一个书生在此获得自我与自治。 南宋陆游深夜写作:“灯前目力虽非昔,犹课蝇头二万言。”每每展卷与掩卷,破败山河就充满心房与书房,就失眠、长叹:“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清朝袁枚,在诗篇中也泄露书房细节:“寒夜读书忘却眠,锦衾香尽炉无烟;美人含怒夺灯去,问郎可知几更天?”显然,他的书房与卧室连通,书生与美人共处。卡夫卡喜欢这首名为《寒夜》的诗,因其“证明在任何地方(包括在中国),夜间工作都是男人的事情”。他猜测,这美人可能并不是书生妻子而是女友,“含怒夺灯”实在是忍无可忍。也许因为这首诗的影响,卡夫卡对婚姻和爱情充满疑惧。他的最大理想,就是在地窖中设置书房,不与人往来应酬,只与书鬓角厮磨。 不知道卡夫卡是否读过袁枚另一首诗《偶然作》:“见书如见色,未近心已动。只恐横陈多,后庭旷者众。”显然,袁枚书房比卡夫卡书房活色生香。他对自己体力似乎有些担忧。 “盖世功名棋一局,藏山文字纸千张。”黄庭坚的书房像一座山,一支笔,就是一棵孤松立于危崖。好文字如松子,随风落纸,等松鼠来咀嚼、评论、嘉许。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李清照喜欢躺着读闲书,书房与卧室合一,身体与远方不二。 “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王贞白的书房外,绿风浩荡鸟鸣涧。没有书房的人,孤寒无依独徘徊。 奥地利作家茨威格,以《昨日的世界》《人类的群星闪耀时》影响人类和世界,也必然是一只伟大的蜜蜂:“如果说知识是蜂蜜,那么书房就是真正取之不尽的蜂房了。”他在书房里、蜂房里,用知识的蜂蜜越冬。我有小书房,也算是一只微弱的蜜蜂吧。 茨威格、王贞白、李清照、黄庭坚、袁枚、卡夫卡、米沃什们的言说与思想,早已转化成为蜂房中的甜美,为后人提供源源无尽的口腹之欢和热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