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社会是没有婚姻自由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山东农村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女就这样拜堂成亲,结为夫妻。好在,他们倒是互相中意,你情我愿。我的父亲,抗日战争扛过枪,解放战争渡过江,是一位老革命。但是父母的爱情故事,在我这个大闺女看来,似乎比父亲的战斗故事更有意思。

父亲有三个弟弟,没有姐姐和妹妹,他比娘大七岁,就像待小妺妺一样疼爱我娘。我是一九四四年出生的,从开始记事起就没有见到过父亲。听娘说,父亲参加了八路军,上前线打日本鬼子去了。在我六岁那年,闹春荒,家里揭不开锅。我家大门口有棵大槐树,娘摘些槐树叶子搀些麸糠,熬了稀汤给全家解饥,稠些的给公婆、孩子,而她永远喝剩下的清汤寡水。奶奶一直病恹恹的,这年没能熬过去,活活饿死了。爷爷万般无奈,下了关东。

娘成了一家的顶梁柱,里里外外操持着。一年后,爷爷吃尽了苦头,千辛万苦地回来了。

父亲南下,和许多干部一样当了官。解放初期通讯十分不方便,父亲在半年时间里连续写了八封信给我娘,都是寄到村公所的。娘不识字,由村干部念给我爷爷和娘听。信里只有一个意思,就是催我娘赶快带着我和小妺去与他团圆。我娘起先不愿意,故土难离,平时偶尔回娘家也是叔叔推着独轮车送去,当天就回,很多事情她也不懂。直到父亲在一封信里说,再不来就离婚。我娘没有说什么,倒是气坏了我爷爷,他当着村干部的面就吼了起来:兔崽子,他敢!爷爷下过关东,算是见过一点世面的人,也不管我娘愿不愿意,带上我娘、我和小妺,背了一个摊煎饼的铁鏊子,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风尘仆仆地到了父亲的单位。

父亲正在开会,见了我们立马满面笑容迎了上来,谁料爷爷一点面子也没给他留,大声地数落起来。父亲的同事哄堂大笑,异口同声地说,这是我们领导使的“激将法”,不然你和嫂子怎么会赶来呢?爷爷这才消了气。这年我八岁了,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我的父亲。晩上,我们一家五口终于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团圆饭。爷爷住了几天,不习惯南方潮湿的气候,顾自回山东老家了。

娘是典型的农村妇女,贤惠勤劳善良会持家,但她不识字,缠小脚,头上梳着发髻,一口山东话。父亲劝过她多次,要她剪短发,放脚,娘不肯,说这样自在。有一天早上,娘正对着镜子梳头,父亲说,我给你梳吧,娘笑着没吱声,父亲接过梳子趁娘不注意,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剪子一刀剪了下去,一头长发顿时成了齐耳短发,娘对着镜子傻了,也恼了,眼泪夺眶而出。父亲赶紧哄,你看看,剪短了多利索多好看。娘一面说不能见人了,一面拿过父亲递过去的镜子,看到一个不一样的自己,破涕而笑。既然发髻都剪了,娘索性自己把小脚也放了,当时叫“解放脚”。娘那时还年轻,模样变了,精神焕发,走路生风,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父亲虽然是领导干部,但我们一家六口,全靠他一人工资维持生活,还是很拮据的。娘把好吃的好穿的都尽着我们了,自己吃剩菜剩饭穿旧衣,从无怨言。父亲看着,背着她买了四尺“士林兰”布,给她做了一件新的短袖衬衫,娘喜欢得不得了。一天下午,父亲下班没见娘,就问,我告诉他娘去河埠头洗衣服去了。父亲就去河边找,老远看见娘趴在竹排上用棒槌不断往水里划拉着。已是六月,天天下雨,河里正发大水,波浪汹涌。父亲见状十分担心,如果大声呼喊怕惊到娘,一不留神掉入滔滔大河中。于是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轻轻走到娘背后,伸手一把拽住娘的胳膊,把娘拉了起来,这才敢问:干吗呢?不要命了?娘抹着泪说;你给我做的那件新衣服被水冲走了。父亲说:冲走了,你还在原地捞啊,我不来还不把你也冲走了啊!娘像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耷拉着脑袋跟父亲回家了。

父亲后来患上了严重的高血压,提前办理了离休手续。医生再三叮嘱要戒烟戒酒。父亲在娘的监督下总算把烟戒了,但酒还是要喝,而且喝白酒。平时怕娘生气,怕娘唠叨,喝一小盅过过瘾。过量了,娘会不由分说,抓起酒杯就狠狠地摔地上,还把酒藏起来,好几天都不让父亲喝。

对酒,父亲就像个孩子,人来疯,最喜欢家中有客来,不管娘事先怎么叮咛,也不管娘在宴中怎么使眼色,连声咳嗽暗示,他装着什么没看到,什么没听着,一杯接着一杯喝,高兴了,还划拳呢。娘干着急。客人一走,父亲马上睡觉,娘一人坐一旁生闷气。

娘比父亲先走,临终前再三叮嘱我一件事,就是一定管好父亲,不能让父亲多喝酒。

父亲自己是病人,娘病倒后,他一直悉心照顾,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病倒。坚持了一年,娘还是走了,是握着父亲的手走的,走得很安详。

有一件事,以后提及,父亲都会老泪纵横。就是娘在病中想吃一支别直参,她想早点好起来,还照顾父亲。我问过中医师,说千万不能吃,虚不受补。但娘不懂,又不能和她明说。病人想得比较多,以为我们子女不孝,天天哭着喊着要别直参,人也越来越虚弱。眼看快撑不下去了,父亲不忍心娘离世前留下任何遗憾,让我到胡庆余堂买了一支货真价实上好的别直参,按娘要求与桂圆一起炖了。娘很开心地每天喝一两口,但是不到一个星期,出现腹水了,又撑了一个星期,娘还是走了。

十年后,父亲去世。我们按遗嘱把他们双双葬在了南山公墓,但愿他们在天堂继续以他们的方式彼此深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