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 一酸

1970年,迫于生计压力,我们整家迁往江西南丰的康都村。这一年,我8岁,故乡的地理概念在头脑里还远没有形成

关于故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但对我来说,“你是哪里人”这个问题,回答起来有点困难。

在我出生之前,我们毛家祖辈生活在遂安县的毛家村,那是历史上著名的进士村,明代万历年间出过一门三进士,就是毛一公、毛一瓒、毛一鹭三兄弟。

1958年,为了建设新安江水库,淳安、遂安两县合并,毛家村村民要么“后靠”(新安江水库安全临界水位为108米,“后靠”就是往海拔108米以上的高处搬迁),要么外迁。爷爷带着一家人迁往姑母所在的淳安江村。

四年后,我出生在那里。

移民“后靠”经历了十多年的发展,人多地少的矛盾突出起来。1970年,迫于生计压力,我们整家迁往江西南丰的康都村。这一年,我8岁,故乡的地理概念在头脑里还远没有形成。

康都是红军第三次反“围剿”的重要革命根据地。去康都建队,整个村的后靠移民都一同迁往。我的生活环境仍和淳安一样,有童年玩伴,讲淳安方言,保持着淳安的风俗。到南丰后,淳安人的勤劳,加上肥沃的土地,我们一家人衣食无忧,我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期,完成了从小学到高中的学业。

1979年,我没考上大学。家里有兄妹九人,我排行老四,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在读书,我只能在家中边务农,边复习应考。

连考三年,每次我都差了几分。1981年7月,我再次名落孙山,当时心情很复杂,不甘心,又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但很快,命运向我抛出了橄榄枝,村里让我在村办完小教书。

等到9月份开学,我第一次走上讲台,教五年级语文。那时小学还是五年制,五年级就是毕业班。我没受过专业的师范教育,但认真向年长的教师请教。那几年,每年毕业考,我带的班级语文成绩都是全镇榜首。这是我一生都难忘的。

1983年暑假,我鼓起勇气写了封情书:君住村头,吾住村中,日夜思君不见君

我的妻子许满妹,是和我同村的移民,也是同一年从淳安江村迁到南丰康都的。

她聪明又漂亮,读书时每年成绩都是班级前三名。初三时,她妈妈生了重病,无法下地干活。那年,她虽然以优异成绩考上高中,却不得不辍学,留在家里料理家务,照顾妈妈。

满妹很能干,上山砍柴、下地干活,样样都是好手。同村的年轻人都暗地里说,满妹是我们的村花。

我对她早有爱慕之意。高考落榜后,常常在田间地头碰到,每次我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1983年暑假,我鼓起勇气写了封情书:君住村头,吾住村中,日夜思君不见君……写完,我把信封封好,写上满妹的名字。怎么给她呢?我想到我的妹妹跟她有来往。信,托妹妹替我送过去了。

没想到,收到信后,满妹当晚给我回信,并亲自送到我手中。

那晚,我们站在村口小溪边,谈人生,谈生活的憧憬,谈对知识的渴望。等她离开后,我迫不及待拆开回信,原来她对我也早有好感……

此后,我下课一放下教鞭,就往她家跑,帮她干农活。晚上我在家批改作业,她就给我泡一杯茶。

1985年国庆节,我和满妹举行了当时最时髦的结婚仪式:旅行结婚。上世纪80年代的年轻人都渴望着外面的世界,都想出去看看,增长见识。旅行线路是我们精心设计的,从南丰出发,路经南昌、杭州,目的地是上海。

一路走来,外面世界蓬勃发展的势头,让我大开眼界。

旅行结婚的最后一站是淳安,满妹有四个姐姐嫁在淳安。自从8岁离开后,这是我第一次踏上淳安的土地。

当时,淳安的旅游业已经初露锋芒,羡山岛、龙山等很多景点相继开发。走在排岭南路、新安大街上,商业气息扑面而来。大姨子和大姨夫的商品意识也明显强于我们,他们说很多东西都可以成为商品,农产品是如此,劳动力也是如此。

就那么几天,我一出门,四周人说的都是熟悉的乡音,举手投足都是和我一样的生活习惯。不像在南丰,到了别的村,语言、生活习惯完全不一样。

故乡的概念在那一刻,疯长起来。

我看中的是淳安未来的势头,具体干什么还没想好。反正我们还不到四十,有的是拼劲

上世纪90年代经商潮,我下海开了南丰第一家个体照相馆。

起因是这样的:因为带毕业班要给学生拍照留念,我花200多元买了一台海鸥牌照相机。当时我一年工资也就500多。

到了毕业季,我大显身手,拿着相机到处给学生拍照。还有邻居、亲戚、朋友,我都拍。学校组织到外地学习,我带上相机给同事们拍,大家都夸我拍得好,跟国营照相馆里拍的一样。

1989年,国家实施教师资格证制度,我因为没有受过师范教育的培训,被定为代课老师。加上小儿子的出生,学校这点工资逐渐入不敷出。我跟满妹一合计,决定另谋职业。

除了教书,我只会照相。那就开一家照相馆吧。

幸好,开照相馆的投入不大,相机是现成的,只要置办几幅布景和几套服饰,租个店面,就可以了。

我在南丰开了十年照相馆。期间,满妹把家务事全包了。一家四口的生活还算幸福。

1999年,我又一次回淳安老家。自从1985年新婚旅行到过淳安后,“故乡”的概念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这次淳安行,我突然冒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为什么不举家搬回淳安呢?

十多年开照相馆的经历,让我对社会经济发展有了一定的敏感性。当时,排岭镇已经更名为千岛湖镇,规模扩大了五六倍,光那一条条整洁的街道,在整个南丰都少见。更何况,当时国家鼓励农村劳动力的跨地区流动,打破了土地户籍的限制。

我回去后,把这个想法跟满妹一说,她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但她既没立刻赞成,也没有反对,只是搬出一堆现实的困难:回淳安,我们干什么?难道继续开照相馆吗?

当然不。这时,傻瓜相机已经普及,更新式的数码相机也已上市。在南丰,照相馆的生意已经一年不如一年。

我说:我看中的是淳安未来的势头,具体干什么还没想好。反正我们还不到四十,有的是拼劲。

我又将这个想法告诉父母。父亲说:如果早几年就有这样的政策,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回淳安。但你这次回去,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生活中的困难很多,可是同样,机会也会很多。一来淳安的方言和生活方式都和我们一样,二来我们在南丰奋斗这些年,养成了踏实做人、努力做事的性格,这都是你的优势。

2000年,我关掉经营十年的照相馆,携一家四口,返回故乡淳安。算起来,距离我8岁时离开正好过去了30年。

如果要在千岛湖扎下根,必须有自己的房子。我一盘算,我和满妹都在店里,劳动力有点富余。不是说劳动力也是商品吗

到千岛湖镇后,我到派出所办了一张暂住证。回到自己的家乡,说家乡的方言,我却成了外来人口,这让我有些感慨。

当时,千岛湖镇有很多新建小区,配套设施还不完善。我在新安北路的一个小区门口租了两间店面,开了一家小超市。

生意还不错,足够一家四口生活。可我考虑到,如果要在千岛湖扎下根,必须有自己的房子,何况两个儿子以后也要成家。我一盘算,我和满妹都在店里,劳动力有点富余。不是说劳动力也是商品吗?我就想找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工余时间帮忙打点店里的生意。

2000年以后,社会上对保安的需求比较旺盛,许多缺乏一技之长的外来劳力首选就是做保安。我找了一家千岛湖镇上的保安公司应聘,经过上岗培训,取得了从业资格证。

此后十几年里,我先后在县政府综合楼、法院、财政局当过保安。在政府机关当保安对综合素质的要求更高。我工作勤勤恳恳,得到了这些机关单位的认可。

另一边,满妹用诚信经营小超市,也把店开得红红火火。她还接了圆珠笔来料加工的活,一年能增收两万多元收入。

千岛湖的旅游业发展起来后,大超市开了好几家,小超市就有点受影响了。2010年,我和满妹把小超市转让,开起了饭店。我们小本经营雇不起专业厨师,满妹是小饭店唯一的厨师。她既会做淳安菜,也会做江西菜,蛋菇、蟹丸、霉干菜扣肉这几道,很快成了客人必点的菜。

经营饭店比开超市累,满妹天不亮就骑电瓶车去市场采购,回到店里还要搞卫生。我不上班的时候,就帮着洗菜、切菜、上菜、洗碗。那时外卖行业还没有形成,附近顾客电话点单,还要我们自己送。

不过,累点倒是不怕,我和满妹都是农村出来的,从小吃惯了苦。

我们诚实做人,努力做事,回头客越来越多。满妹对那些常客的口味了如指掌,吃不吃辣,油多油少,她都记得很牢。

一次,一个小老板把包落在店里,钱不多,但有很多要紧的证件。我和满妹按照身份证上的地址送过去,对方一定要拿出钱来酬谢我们,我们当然说什么都不要。后来,这个小老板也成了店里的常客。

我和满妹这辈子开了三次店,在南丰的照相馆叫“便民照相馆”,初到千岛湖开的小超市叫“满意商店”,而这个让我们能买得起房的小饭店,叫“合和乐餐馆”

千岛湖转型成旅游城市,游客量一日日增加。我们除了正餐,也开始做夜宵,每晚要忙到凌晨两点多才打烊。虽然休息时间少,但开饭店利润也高。

2005年,我们在千岛湖买了商品房,是一套85平方米的二手房,总价26万。按照当时的政策,购房可以落户,我们一家四口的户口从南丰正式迁回淳安。我成了一名真正的淳安人,暂住证换成了户口簿。

大儿子大学毕业后,也回到淳安,在县旅游集团上班。2009年,我们帮大儿子在千岛湖买了房,次年结婚成家。小儿子毕业后,留在杭州创业,开了一家销售电子产品的公司。

买房的钱,都是我和满妹平时一点点辛苦赚出来的。

因为劳累,2013年满妹犯过一次阑尾炎。住院治疗后,她感觉身体不痛了,坚持要提前出院。我知道她是心疼钱。

2014年底,她早上采购完回到店里,肚子开始痛。痛得实在吃不消了,她才回家休息。那天是星期六,白天我在家,准备上晚班。

她一进门,我赶紧去扶。虽然是冬天,豆大的汗珠在她额头上不断冒出,全身的衣服都已经被浸透。我赶紧送她去医院急诊。就诊的医生没问清病史,当成胆囊炎医治。一天后,住院检查时才查出是阑尾炎穿孔,必须马上手术。

满妹进了手术室。出来后,就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她躺在那里,任凭我们怎么喊,都再也听不见了。

我的满妹,和我同甘共苦的满妹,永远离开了我。而我们盼望的幸福生活才刚刚起步。

饭店是满妹一手经营的,不能说关就关。我利用休息时间,坚持把饭店开下去,儿子、儿媳也来店里帮忙。每次打开店门的瞬间,我都恍惚听到满妹在跟我唠叨:“你回家休息吧,晚上还要上班。我一个人能行。”

我和满妹这辈子开了三次店,在南丰的照相馆叫“便民照相馆”,初到千岛湖开的小超市叫“满意商店”,而这个让我们能买得起房的小饭店,叫“合和乐餐馆”。

直到2018年,我才把“合和乐餐馆”转让给别人。

2010年前后,我在县政府综合楼当保安,一下班就在一台二手电脑上敲敲打打,把对故乡的情愫写成文章

38岁以前,能称为我故乡的,只有南丰丰。淳安只是父亲的故乡,于我,只能称为老家。淳安的点点滴滴只能从长辈们的谈话中略知一二,8岁前的记忆永远是模糊的。

38岁以后,我在淳安这片土地上洒下了自己的汗水,我的命运也和千岛湖这座小城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关系,淳安这才成为了我真正意义上的故乡。

我对淳安的感情,可能比那些从未离开过它的人,更深沉。

我从小就爱好文学,多次拿过作文比赛一等奖。当代课老师期间,有多篇广播稿在南丰县广播电台中播出。刚来千岛湖时,为了生计四处奔波,我没时间静下心来写作。直到2005年,在千岛湖购房后,生活逐渐稳定,我又在保安的岗位上,尤其是晚上值班时,有大量时间可以思考和构思。于是,我重新拿起笔来写。

2010年前后,我在县政府综合楼当保安,满妹的小饭店就开在附近,我一下班就钻到小饭店的阁楼里,在一台二手电脑上敲敲打打,把对故乡的情愫写成文章。

我对淳安的关注,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记不清了。离开淳安,回到淳安,在淳安买房落户,我的生活再也没和淳安分开过。

淳安文联和作协的很多老师都一直鼓励我,帮助我。2018年,我斗胆将自己的作品汇集,出了一本小集子,并毫不犹豫地用了《故乡情》这个书名。里面的106篇文章,每篇都深藏着我对故乡的情感。

集子出版后,正好赶上我们高中毕业40周年。我将《故乡情》作为一份特别的礼物,分享给了我的同学和老师们。他们中也有不少人,和我一样是从淳安迁到南丰的移民。

遗憾的是,我的妻子满妹,没能跟我一起分享这份喜悦。但我坚信,她在天国同样会为我高兴。

现在问我“哪里人”,我会回答:毛家、江村、南丰康都和现在的千岛湖,都是我的家乡,都有我割舍不掉的亲情、乡情。

我悟出一个道理:故乡,不仅是祖辈栖居过的地方,更是自己奋斗过的地方。只有你在这片土地上奋斗过,你才会对它饱含深情,故乡才成为真正的幸福栖居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