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草木谱》 薛林荣/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0-05 苏敏 诗人 作家 鲁迅至今仍是中国文学绕不开的一处高峰重镇。但百年鲁迅,其人其文,总与辛辣、尖锐、狂热、阴冷、沉郁、悲凉等词条分不开来,这是完全的鲁迅先生吗?当代青年学者薛林荣带着质疑,另辟蹊径,以稗官之眼,潜心专注鲁迅的饮食、交友、家居、书帐、饭局、雅好、博物等稗缀细小,力求通过隔代之瞭望,浅读细说出一个更加人性、更符人情、更为有趣的鲁迅先生出来。《鲁迅草木谱》,就是他从草木摇曳的缝隙间,探视大先生名士风度的倾情之作。 《草木谱》是一本添彩之作。鲁迅的文章多属短章,但篇篇大处布景,深处取义,细节精微处十分用心,既纵横捭阖,收放自如,又意趣横生,文行之中有无穷的魅力。在薛林荣看来,一些草木的适时出场,或仅是闪现和衬托一下,或只是三言两语的简笔勾勒,在调和文章的笔墨色调和推进情节情绪上独得妙处。“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一句,顿增了异国的风情,也为日后先生在仙台与藤野先生的惜别埋下了哀伤的伏笔。“这花,也叫万年青”,葱郁的背景,非正常的语调停顿,更适合一位导师与女作家首次见面后心灵的靠近。“一株树是枣树,还有一株树也是枣树”,一字一句念出来,一种旷世大孤独就从后窗飘进了屋里……草木青青,粉脸盈盈,再横眉怒目的酷人,一经清风的吹拂和一抺香气的熏陶,都会获得展眉一笑的快乐。铁屋子一样的受困人生,只要窗外还有绿叶婆娑、蓝天红果,就会滋生恒长的希望和磐石般的战斗决心。可见林泉之心,也是成就鲁迅一代大家的不可缺失的一脉源泉。《草木谱》的钩引索取,为解读和欣赏鲁迅找到了一条进入深山的林中小路。与大先生自己的《两地书》一样,都是见证他经常“回眸时看小於菟”“闲立花阴盼嫩晴”诸般多情多彩的鉴定书。 《草木谱》也是一部补白之作。草木虫鱼,概念中专为周作人闲适小品的固有素材。多年来,我们总看到两兄弟诸多的不和与不同,其实,他俩在传统的继承,对科学的认知,对自然的迷恋和对好文章标准的坚守方面,有诸多同宗同源和同识同见的地方。有人说:“周作人总试图把鲁迅的文章坐实”,反过来说,鲁迅时能将周作人写实化、世俗化的东西做形而上的提升与处理,使其“借尸还魂”,直指灵魂与精神的高度而花雨缤纷,气壮山河。于是在鲁迅笔下,没有“赋格”式的细究扒梳,在抵制“伦理之自然化,道义之事功化”上大先生有着自为的调和与警醒,时不时他会用“我不知道那些花草叫什么名字”来塞唐一下,接续用“嫩叶如丹照嫩寒”的孤寥与荒草野火的浩灭景象,向死寂的旧时代呐喊。他性格的外冷内热和思想的博大精深,常常会寄予草木一种象征,一种强烈情感的浸润或一种灵感式的逗留,来表达“春兰秋菊不同时”“花开花落两由之”的无奈与自嘲。与四季一样,他有春天的期盼,“去年种了一株桃花”。也有悲秋一样一样的忧患,“一林木伐尽后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从这个意义上说,《草木谱》就是这样一部反映周氏两兄弟似又不同的补白之书,也是互照式探求民国文人心灵史的求证之作。 薛林荣凭着硬啃一本《鲁迅全集》,倾数年之心血,硬是挖掘出了鲁迅那股中药味的草木精神,在对鲁迅之文包括日记、书话当中一词一句一书一物的反复把玩中,心摩手追,从三百六十度复眼看鲁迅,贴近还原日常的带着烟火气的鲁迅,努力勾勒中国文人一脉相传的魏晋风度。《水横枝青葱得可爱》一文中,薛林荣专门提及寓居中山大学的鲁迅,书桌上养着一盆“水横枝”。每天看着绿叶,编编旧稿,虚度时日,饶有情趣。实际上,大先生的购书、记游以及与普通之物的厮守对望,也在作者身上得到活灵活现的传承。薛林荣书桌上也曾有一块芋头突然冒出黄芽,最后长出叶蔓来,他将芋头供养于水盂之中,从初夏到深秋,一日丈量一次水生枝检阅书柜格隔的高度,来亲身体验鲁迅“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的葱郁诗意。 鲁迅的草木情节,在构成其诗文气象万千方面不可或缺,但上百年来的确缺少一个悠闲的知音。周作人应是其兄草木谱的最合格和最恰当的解人,但他晚年顶着一顶汉奸帽子写《鲁迅的青年时代》《鲁迅的故家》两书时,时局不利加之多年的沉怨,束缚了他的闲笔野趣和用清澈眼光对鲁迅林泉精神的用心解读。好在又是半个世纪过去,薛林荣后生,以其典雅干练、舒徐自在的闲情偶拾,俯身捡拾起来了大先生的草木稗缀,秋葵、青竹、乌桕树、枣树、杨柳、广玉兰、水野栀子、梧桐、枫叶、樱花、棠棣,纷至沓来,供他一一道来,终于补上了这个遗憾。也“美人之美,美其之美”,给解读者带来了莫大的书写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