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我在杭州第三批医护人员驰援武汉的新闻里,认出了多年未见的大学同学戴一帆。他现在是杭州师范大学附属医院呼吸科的副主任医师。 新闻里,老戴的板寸头剃得更短了,戴着口罩,眼角有些透亮,有种说不出的悲壮。据说他刚刚新婚,这次出征,并没有事先说好归期。 等我联系上老戴时,他到武汉已经有一个星期。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他很乐观,对手头的工作很有信心,还和以前一样热爱着足球。我跟他聊了一会儿,凝重的心情也变得豁朗起来。 下面是戴一帆的口述。 当时我有个隐隐的念头,将来自己做了医生,可能会再次面对病毒的肆虐。现在,这一天真的到了 2月9日,我随杭州第三批紧急医疗队出发前往武汉。这次全省派出了844名医护人员,是人数最多的一批。 当天下午,浙江长龙航空出动了五架包机,把其中576名医疗人员和部分医疗物资从杭州运到武汉。 尽管是紧急任务,浙江长龙航空的服务非常暖心,为大家准备了汉堡、果汁、围巾和小礼物,机长的一段话更让我们瞬间眼眶湿润:“全体机组人员将以最高的敬意执飞这次包机!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役中,你们不顾自身安危,勇往直前,有幸与你们同行,我们感到无比荣光!” 这是我第三次去武汉了。第一次是上大学时,印象中武汉的物价很低,打车起步价只要三块钱。 第二次是去年,全国呼吸年会在武汉召开。当时我在心里感叹,武汉大变样了!不愧是中国中部地区最大的都市。 不到半年,我又要去武汉了,心情和前两次截然不同。这次去,是要和新冠病毒决一死战! 但我和病毒,并不是第一次狭路相逢了。 2003年“非典”,我还是一名医学院的大一新生。当时,所有同学都被封在学校里,每天都要求测体温。我是杭州人,家里就给我送一些吃的来,改善伙食。那时还没智能手机,上网也不像现在那么方便。我喜欢体育,受老师委托,搞了场趣味运动会,总算让日子没那么枯燥了。 当时我有个隐隐的念头,将来自己做了医生,可能会再次面对病毒的肆虐,那就不是被禁足在校园里那么简单了。说起来,我从小就很有正义感,长大了就是人们所说的热血青年。我经常和母亲说,如果哪天发生战争,我一定第一个报名作为战地医生前往,报效祖国。 现在,这一天真的到了,和平年代下,新型冠状病毒的蔓延,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在疫情正式公布前,我们在杭州就已经有了警惕。等到钟南山宣布这次病毒“人传人”,我立即报名要求上前线 毕业后进医院工作,各科室轮完,我选择留在呼吸科。人活一口气,呼吸科就是管这口气的。 这个科收治的疾病相对复杂,危重病人多,也比较锻炼人。常见的疾病就有肺炎、肺癌、间质性肺病,COPD(慢性阻塞性肺病)等,不少具有一定传染性。 就说流感,年年都有,但也有大小年之分。记得2010-2011年的那个冬天,一所高校的大学生集体感染,当时我们医院开辟了一栋小楼,专门收治感染的学生。我是第一批进病区的医生。最初,我们也不确定这个病毒有多凶险,进病区都穿防护服。后来,摸清了病毒的传染性,只要做普通防护就行,就又穿回白大褂,学生也逐个康复出院了。 2017年,流感再次大爆发,门诊量最多的一天,我看了300多个病人,中午也没休息。 和病毒作战,是我们工作的常态。但这次新冠病毒,明显打怪升级了。比如平时工作中我们也都戴口罩,但这次疫情来袭,我们的装备接近二级防护,坐诊也要穿隔离衣,戴N95口罩、护目镜再加帽子。 在这次疫情正式公布前,我们在杭州就已经有了警惕。等到钟南山宣布这次病毒“人传人”,我更加意识到疫情的严重性,立即向医院报名要求上前线。 出发前,我做了两件事。一是做家人的思想工作,告诉他们杭州医疗队的保障很充分,我会做好自我防护,请他们不要担心。二是开通了微博“杭州医生老戴”, 我母亲第一时间关注了我,给我留言,每天为我祈祷“平安归来”。 新闻里写我舍弃新婚妻子出发武汉,这不能叫舍弃,我爱人是新闻工作者,我们结婚虽然才两个月,但她理解我也支持我,救治病人就是我的职业。 2月8日晚上,我接到通知,入选第三批医疗队。2月9日下午就出发了。临走前,我把头发剃得更短了,既是方便日后穿防护服,也是一种明志。 我在手记里写下:“我是一名医生,一名共产党员,没有理由退缩,没有理由说不!同道战友们,不管在哪里,我们都在战斗!不管在哪里,我们的心都为祖国而跳动!请等我凯旋,让我们举杯欢庆!如果我回不来了,也请你们举杯欢庆,因为我的战友们终将战胜病毒!我们终将脱掉口罩,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杭州加油,武汉加油,中国加油!” 2月9日下午6点,飞机准时降落在武汉天河机场。 2月13日,我正式进隔离病房。第三批医疗队队长邓旻,帮我在防护服上写上我的名字、医院,并反复检查防护服领口的密闭性 我们对接的是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光谷院区。这是2015年启用的新病区,为了收治新冠肺炎的病人,医院紧急做了改造,尽可能达到感染病房的标准。杭州医疗队主要负责两个病区,每个病区50个病人,都是重症患者。 抵达武汉的第二天,我去医院熟悉了一下环境,回到驻地后就养精蓄锐,因为0时要进病房一线了。我们的班种分主班和辅班,白天的主班辅班都是8小时,夜班的主班辅班都是16小时。 这是我在武汉的第一个夜班,紧张、焦虑、兴奋。医疗队提前一小时从驻地出发。凌晨的武汉空无一人,只有运送我们的公交班车在路上飞驰。大家不约而同坐在后排,沉默不语。白大褂被我当成外套穿在外面。 下车,走进光谷院区,我摸了摸胸口,默默背诵了一遍希波克拉底誓言: “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不做各种害人及恶劣行为……请求神只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 这一班8小时,我准备了纸尿裤,有备无患。漫长一夜,我在办公室完成了各项病历文档写作,并处理了各种病情变化。 两天适应下来,紧张的心情已经转换成坚定的步伐。2月13日,我正式进隔离病房。早上7点,我抵达医院,完成交班。 进隔离病房要穿防护服,过五道门,四个缓冲区,不走回头路。身上从里到外依次是洗手衣、隔离衣、防护服,帽子、手套、鞋套都是两层,同济医院的战友们帮我穿戴好。第三批医疗队队长、杭州红会医院副院长邓旻,帮我在防护服上写上我的名字、医院,并反复检查防护服领口的密闭性。 终于要“进舱”了,我们转身和战友道别,穿过五扇门进入隔离病房。 鉴于老太太的病情加重,决定将她转至ICU。我再次联系了患者家属,我让他们放心,我们一定会全力救治 查房。二十个病人,一个个病情问过去。因为穿着厚重的防护服,日常查房比平时更费时、费力,没多久人就汗如雨下,还有缺氧的感觉。 除了给患者治病,我们还要把病人的CT片都收集起来拍照留底,因为这些都是为后期研究病毒和治疗留存的宝贵资料。这些过程都要在穿防护服的情况下完成,工程量不小,不过我们齐心协力完成了。 在治疗过程中,有一个由各组长参与的疑难和死亡病例讨论环节。我听到两个比较令人遗憾的病例,一位患者由于病情很重,没来得及插管就离世了。还有个感染较重的患者在上厕所时突发意外也离开了。 抢救重症患者,使他们有好的预后,是我们全力以赴的目标! 有个危重患者,是老太太。查房时发现她血氧饱和度不好,但她本人不肯使用无创呼吸机。我帮她调整了呼吸机参数,和患者反复沟通后,她仍然拒绝。 我考虑了下,患者可能需要家人的安慰与关心。查房后,我立即给老太太的孙女打电话,介绍了病人的病情。他们很着急,表示愿意配合做老太太的工作。我又联系了隔离病房里的战友,想方设法让家属联系上患者。 第二天,经各小组长和ICU的讨论会诊后,鉴于老太太的病情加重,决定将她转至ICU。我再次联系了患者家属,我让他们放心,我们一定会全力救治。 别看我一个七尺男儿,其实感情有点“脆弱”,工作十多年来,也曾面对患者的“离去”,因为自己的“束手无策”,流下过眼泪。有个高龄患者,临走前一直喊着“救救我”。还有个病人年纪不大,是个肺癌患者,但他真是不太走运,没有靶向药可以吃,手术不能做,化疗反应大却杀不掉癌细胞,能用的医疗手段对他都不管用,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他离去。 从医这些年,我真真切切体会到“医者父母心”,我希望自己负责的病人都能健健康康出院,这才是我的价值所在。 Mia San Mia是德国拜仁慕尼黑足球队的精神标语,象征万众一心、百折不挠。没想到我喜爱的球星托马斯·穆勒和俱乐部都转了我的微博,还回了话 有经验的医护都知道,脱防护服才是决定是否感染的关键时刻。按照要求,我在四个缓冲区,一层层把衣服脱下,双手不断消毒,多达十几次,终于成功“出舱”。洗脸的时候才发现鼻子有点压伤,一块皮破损了,看来得贴个溃疡贴了。 2月14日,是婚后的第一个情人节,我和妻子相隔859.5公里。早上醒来,我隔着手机屏幕对她说了一声“情人节快乐”,据说这是时下流行的“云过节”。 我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一圈淡淡的戒指印记。出征前,我把结婚戒指交给她保管了。待到凯旋之日,再让她重新帮我戴上。 这些天患难与共的光谷院区的护士妹妹们,也特此录了祝福视频送给杭州医疗队。相比我们,她们更是坚守在漩涡中心的人。她们能这样乐观开朗,勇敢地面对未知的病毒,我们更没道理退缩与怯懦。 第二天,武汉下雪了,下得还挺大,鹅毛大雪素裹大地,像极了武汉人民这段时间的心情。半夜抢救了一个呼吸衰竭的病人,希望这个病人能够渡过难关。 进隔离病区前,我录了一段小视频,给自己打气,“我是杭师大附院呼吸内科戴一帆,我已经穿好了防护服,我要进病房了,希望一切平安,武汉早日恢复正常,大家加油,Mia San Mia。” 德语Mia San Mia意为“我们就是我们”,是德国拜仁慕尼黑足球队的精神标语,象征万众一心、百折不挠的精神。而我,12岁就是拜仁的铁杆球迷。 下班回到驻地,我想着这天是周末,又是比赛的日子,我就在微博上传了小视频,并艾特了拜仁慕尼黑足球俱乐部。 没想到,我喜爱的球星托马斯·穆勒和俱乐部都转了我的微博,还回了话。 穆勒说:“Thanks so much for your support, Dr.Dai! I hope the victory yesterday had cheered you up. Best wishes to you and all your colleagues!”(戴医生,感谢你的支持。这场胜利献给你和你的同事,你们终将迎来胜利!) 感谢你,我的偶像托马斯!希望你能和拜仁拿下欧冠冠军,我会永远在中国给你加油!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前面那位转入ICU病房的老太太,经过治疗后好转,又转回病房了。2月23日,我们病区的第一位出院病人也顺利出院了 这些天好消息很多。 在武汉的一个兄弟跟我说,家人突发胸闷,只能步行30分钟去有发热门诊的医院看病。我心中为这事念了一晚,幸好第二天他发来消息说“肺部CT好的”,心中的大石落了地。 前面那位转入ICU病房的老太太,经过治疗后好转,又转回病房了。她的孙女居然找到我的微博,给我留了言。我也把老太太病情好转的消息告诉了他们。重症病人转成轻症病人后需要送去方舱,再治疗一段时间,通过医学判断后,才能出院。 2月23日,我们病区的第一位出院病人顺利出院了。 终于吃到热干面了,武汉的志愿者送来的。还有椰子,是食堂师傅帮忙劈的,顺便能吃到椰子肉,让大家解解馋。 好多企业给我们送来了物资,有吃的,用的。阿里巴巴为家乡的杭州医疗队送来了必胜客,这是半个多月来,我们想都不敢想的食物,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印着“医之大者,亦士亦侠, 马云敬上”。 武汉当地的便利店也时常来送小零食,一袋小小的花生米,也是一份牵挂,纸条上写着:“我们不曾谋面,但武汉人都认识你、记得你、感谢你!” 做了医生后,我越来越觉得,有时自己很小的付出,就能被人记一辈子,大概就是这个职业能带来最大的幸福了。 一转眼,我来武汉已经半个月了。武汉新增的病人数量已控制在三位数。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开始控制不住地想念杭州的煎饺、片儿川、小笼包、牛肉粉丝了! 杭州的情况比武汉好很多,但还是希望大家再坚持下,戴口罩,勤洗手。抗击新冠病毒,最大的敌人,就是侥幸。 希望我们能早日脱掉口罩,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