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一位从西北移居小镇石浦的朋友同我说，“石浦这个地方，一旦来了，怕是不太愿意离开”，缘由大抵是石浦地处东海之滨，作为著名的国家中心渔港，每年有数以万计的渔船在此地装卸渔货，桅樯林立，渔火灿烂，乃海鲜集散之地。人们的餐桌上最不缺的就是海鲜，试问，你一旦食惯了这世上最新鲜好味的东西，又怎能轻易舍得和抛下呢？

他说得有些夸张，却也是发自内心。从记事起，母亲做的每一餐饭，或许没有肉，没有鱼却是万万不可能的，即使是早餐，我也习惯一碗泡饭，就着前一晚未吃完的红烧杂鱼，又或者是暴腌风干的咸带鱼，鱼的咸香鲜与泡饭的清爽完美交融，半透明状的鱼冻在舌尖慢慢化开，滑入体内，这才是这一顿早餐的灵魂所在。

成年后寓居杭州，每日过得都如同打仗般紧张匆忙，想重温这般滋味竟是很难。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唯有除夕这一天回归小镇，我可以睡个懒觉后起床，随手抓点零食，站在母亲边上，看她如何将一条条闪着银光尚留着海水咸味的鱼变成一桌盛宴供我们享用，一年将尽，百般滋味在这天抵达巅峰。

其实，小镇的过年风俗，从腊月初八的腊祭开始，至腊月二十三、二十四的祭灶，一直延续到正月十四，其间有各种讲究，年少时不懂事，大约知晓一二。例如农历十二月初捣年糕，农历十二月二十做米胖糖，十二月廿日以后做豆腐，廿四以后掸尘、清洗被褥，廿四廿五后杀年猪，廿五后谢年，大年三十之前，该还的债一定得还了，各色年货都筹备整齐，似乎经历了如此慎重的等待，除夕才终于得以到来。

母亲从清晨开始忙碌，鱼虾蟹各色海鲜皆已备好，它们将经由不同的烹饪手法来到餐桌上。

冷菜中不可替代的是凉拌海蜇头、水煮杂螺、黄泥螺、蟹糊和手作香肠，至于热菜，手掌宽的东海带鱼若清蒸取其鲜美丰腴的口感，若做成糖醋味则是为了解腻，雪菜小黄鱼，红烧大黄鱼，葱油鲳鱼，芹菜鱼胶，汤鳗，这些都是当家菜。

但最费工夫的却是另一种鱼。身家平常的马鲛鱼，小镇土话叫“马刚鱼”，体形狭长，头和背部呈蓝黑色，刺少多肉多脂肪，除了常见的清蒸红烧，还有更加丰富的创意。

母亲早就挑好肥美的马鲛鱼，她熟练地将鱼一剖为二，行云流水般剔出中段鱼肉，又将鱼肉剁碎成泥，这是一项体力活，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一部分鱼泥手工搅拌均匀，直至成糊状，色纯白而肉细腻，加入鸡蛋后，捏成一颗颗鱼丸。鱼丸颇有意思，水煮后呈白色，小镇土话叫“白丸”，将“白丸”油炸，金黄色则是“鱼饼”，鱼饼白丸是我们约定俗成的叫法，鱼饼鲜香，白丸鲜嫩，似乎永远都是同时出现，不离不弃。

另一部分鱼泥则有他用，与番薯粉一起，手工揉捏成团，经由多次捶和敲，如此反复，摊成饼状，成形的面饼放进水里煮熟，捞出后再入冷水里冷却，最后切成豆芽粗细的条状，这便是小镇特色鱼滋面最初的样子了。

一碗优秀的鱼滋面必定不是孤独的。除夕晚上，当所有冷菜热菜陆续登场，当我们酒至微醺，食至半饱，母亲才动手烹饪。莴笋、胡萝卜、白菜、猪肉、香菇、榨菜这些最佳伴侣，早已切丝候场，热锅冷油，和鱼面一起炒制，再勾上薄薄的玻璃芡，出锅，撒葱花，淋香油和胡椒粉，热气腾腾上桌。

在小镇，鱼滋面是年夜饭的主角，也是所有宴席的主角，这道菜既有海味，亦有蔬菜和肉，荤素均匀，互相衬托却各有滋味，是菜亦是主食，历经一道道程序后登上餐桌，是小镇人一年辛劳之后的抚慰。

鱼尽其用，鱼头鱼骨和鱼皮自然也不会浪费。母亲将它们斩成豌豆大小的颗粒，蒜蓉、姜末在锅内爆香，放入主料，用酱油、米醋、白糖烧开，等皮酥骨烂，勾浓芡后出锅，撒一把葱花，一碗鱼骨酱便成了。吃鱼骨酱非调羹不可，一口舀起连骨带皮，用舌尖细细辨别，微酸咸香，这是一顿盛宴不可或缺的配角。

一顿年夜饭还需要一个漂亮的收尾。春晚已然开始，母亲早将一些带鱼切块油炸，这便是最好的佐酒零食，我们边闲聊边陪母亲做红豆汤果，以备年初一的早餐。

一年终又一年始，循环往复，友人说，“只要回到父母家里，你还是那个十八岁以前的小囡，而非妻子、母亲，更不是写字楼里某些人的上司，某些人的下属。”

那么，我们的每一次回归，亦是某种意义上的出发。

编者语

春之初，春节从来都是中国人心中美好的始然，然而2020年的春节注定有些不同。面对突如其来的病毒侵袭，有人负重前行，有人宅居家中。前行，是为了让家中平安。前行，是为了让春天依然美好。一席鱼之盛宴，一根扛在肩头的甘蔗，一片山乡记忆，就是我们和他们美好的春节记忆。风雨之后，方见彩虹。来吧，我们一起守候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