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立明（诗人在路上）

在这篇文字面前，我静止了很久，不想说话。上午带着一凡去办公室，给儿子找书《复活》和《红与黑》。结果，带了好几本其他的，其中有一本1987年第一版弗罗姆的《逃避自由》，这让我又想起另一个少年的我，那无边无际的旷野里的男孩。说实话，有些男孩子的游戏，女人往往理解不到，这没有办法。最亲密的两个人也都是独立的个体，不理解根本不是问题，能够彼此尊重和包容也就够了。有些书是有神谕在里面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读到，我多么庆幸自己少年时代的孤独啊，也庆幸有那么多的朋友陪着我，让我看到更高的光。这是不可思议的，书籍拯救了我的灵魂，让我在罪恶的道路上不至于走得太远。人是有原罪的，有一部分被选中，来经受苦难，过苦行僧一样的生活。

我觉得我是个还没有摆脱欲望的，中世纪的僧侣，而且我无道可布。我不属于哪一个教派，我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宗教呢，我看到的光可以引导我自己。只要能够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可以给自己的灵魂布道。所有的艺术，文学、绘画或者书法等等，达到极致的，你会发现都会有宗教的气息在。而现在，科技的发展释放出了人类内心的欲望，越来越不会有那样的作品出现。

这样的骑行和奔跑，本身就像在和另一个看不见的人下一盘棋，每一天的行程，都只是一步棋而已。最后的结果也许是个平局，它只能掌握我的一部分。每个人和他下棋的方式不同，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芸芸众生，发现光和没有发现光都是活着，表面的结局并没有不同。一个人的高贵与否，是根据其灵魂的孤独多少来确定的。

2011年5月19日，经博平、赵寨子、高唐、梁村、恩城、王杲铺、德州。

一路之上，天光和树木、庄稼一起陪着我，像音乐环绕。

之所以走出来，是因为感觉到了召唤，生命之外的一些声音。这些日子一路之上的天象，常让我怀想起少年时代，但丁的《神曲》给我带来的一些灵魂的震撼，上面的句子那时理解得那么深刻，以至于终生难忘。那时，但丁、歌德、屈原、李白等等都是我的朋友，在孤独的少年时代，只有他们和我彼此理解，只有他们支撑着我。为什么当我们长大成人，却越来越脱离了那种精神，我几乎不认识自己，越来越困惑，越来越没了方向和理想，在物质充裕的今天精神却越来越空虚。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把自己的生命献上。我们都在追求的路上，和年龄无关，和职位无关，一个人一生都要把自己当做一个探寻者，永远都会在摸索的路途中，经历苦难、迷误、折磨、困惑。试问，谁又能真正达到真理的顶端，我们只能无限接近它、仰望它、又不断被它甩开。二十年前读到过的，有神灵降临时的云朵，始终在陪伴着我，让我的旅程穿行在历史、幻觉和诗意之中。

骑行至高唐城，已经正午一点，疲惫也饿了。在路边的小卖部买了两罐啤酒、火腿，十字路口有一个卖凉拌菜的，我要了一份，城郊，几乎无人，往北又骑行了一段，路边上往里走，绿草如茵，还有各样的花朵，把雨衣铺在草地，坐在树荫下，看两页书，打开啤酒，吃着火腿，凉菜里面有豆腐、生菜、花生、腐竹等。一个人在这天地之间，水草丰茂，看芦苇游动，异乡的蚂蚁忙碌，河沟里有蛙虫鸣唱，我应该像屠格涅夫一样，把这一切描写得细致一些，这些关乎自然与灵魂的场景。我喜欢田园、喜欢浪迹天涯、喜欢不确定的未来。一个人坐在这水草环抱的地方，和天地共饮，内心的感觉极其神圣，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在大自然里，坐卧由之，无论如何都那样美好。可以写点诗，也可以沉思冥想，一切都自然而然。喝完酒，休息片刻，继续上路。我的屁股开始疼痛。

路很宽，四周一望无际的平原，看着大同小异，其实每一段土地都有不一样的味道。任何一条沟壑、树丛，河床上的芦苇、野花，都感觉不一样，我经常会跳下车子，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取出相机，寻找我的角度，仰望蓝天，留恋雪白的苇丛。我究竟在寻找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个孩童，一个人在天地之间游历，我们的生命和思索永无答案，过程而已。没人能拯救我们，这些陷入了物欲泥沼里的人们。我们只能和自然亲近，以获取最美好的平静。我自己能走出来吗，眼睁睁看着这些羁绊，却不能挣脱。我在努力，努力把自己推到苦难里面，唯有苦难才可以拯救灵魂。

赶到德州，华灯初上，七点钟，天空零星落雨了。

第二天，2011年5月20日，十一点出德州，经陵县、凤凰、太平寺、崔家寨、临邑、临南、太平、黄河大桥，六点多到达济南。

很多人出来旅行，总要拍很多照片，尤其是到达一个没去过的地方，总喜欢和某个标志性建筑合个影，以证明自己的到来。过凤凰村不远，中午一点半，在一条清澈的小河边，一片飘着白苇的草地上，午餐。

一路上，我看到很多牧羊人。

所有的牧放者都在用不一样的精神达到极致，不管是弱智者还是隐居者。我怀念牧羊时代的生活，也终将归结于那样的生活。牧放和垂钓一样，可以让人的精神自由，和万物归一，其实这才是我所要追求的。牧放的时候，绝不仅仅是在牧放羊群，更大一部分是在牧放自己，精神、思想、情感，乃至于历史、幻象、文字、音乐和爱，把自己流放在空旷的大地之上，我们和身边羊群一样，洗过风雨，恬静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