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林荣(作家, 腰缠十万字的西北牧羊人)
1934年5月27日,鲁迅在上海家中宴请作家姚克。鲁迅日记载:“晚邀莘农夜饭,且赠以《引玉集》一本,并邀保宗。”
姚克(1905—1991),原名姚志伊、姚莘农,在上海滩精通洋务,尤精英文,上世纪30年代初致力于优秀外国文学作品的介绍和翻译,1932年完成了鲁迅《短篇小说选集》的英译本。
1934年5月,姚克南下到上海小住。5月24日,他到内山书店留字,求见鲁迅。鲁迅“得见留字,欣幸之至”,当夜复信,定于三天后,即27日下午五点钟,“希惠临‘施高塔路大陆新邨第一弄第九号’,拟略设菲酌,藉作长谈。”
鲁迅在信中以欣喜的口吻向来访者发出了邀请,并且详述家庭地址和走法:“大陆新邨去书店不远,一进施高塔路,即见新造楼房数排,是为‘留青小筑’,此‘小筑’一完,即新邨第一弄矣。”
当时上海的白色恐怖非常严重,鲁迅一般不在家中接待朋友。但此时,姚克已与鲁迅交往一年多,鲁迅了解了姚克,因此见了他的留字,“欣幸之至”,不但邀他“惠临”“长谈”,还请了“保宗”即茅盾作陪,这是十分罕见的,在鲁迅的请客史上,仅此一例。
姚克与鲁迅交往始于1933年。当时,姚克和斯诺致力于把鲁迅著作翻译成英文,让世界人民知道“中国的伏尔泰”(斯诺语)。为征求鲁迅本人的同意并解答翻译中面临的疑难问题,特别是语言和思想内涵方面遇到的问题,姚克致信鲁迅,请求解答。几经周折,1933年3月7日,鲁迅和姚克在内山书店见面,向鲁迅请教了翻译中遇到的“三百大钱九二串”“猹”等一些问题。姚克知道了“三百大钱九二串”一说是绍兴人特有的表达方式,即“三百大钱,以九十二文作为一百”。又知道了“猹”字是鲁迅自己造的,不是刺猬但比刺猬大,“大概是‘獾’一类东西吧”。他们还谈了一些有关文学文化的情况,临近天黑,姚克方才带着极大的满足告辞。
这次会见对双方都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鲁迅后来同朋友谈起姚克时说:“别看他西装革履,倒有真才实学,是个切实做事的人。”而姚克则在后来谈及了自己那一天的感受:“我初见他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似乎矮了半截。但他并没有一点吓人的‘大师’派头和‘学者’架子,也没有那种谦虚得要命而圆滑得可怕的‘君子’之风。”
在姚克与鲁迅交往的四年间,鲁迅日记中有关姚克的信息多达95处,姚克致函鲁迅52封,鲁迅则复函29封,两人见面交谈也有数十次。这次鲁迅在大陆新村家中“略设菲酌,藉作长谈”,自然还是围绕文学与翻译的问题。比如有一段时间,姚克有志于创作,对此,鲁迅多次予以鼓励,1934年1月25日的信中说:“先生作小说,极好。其实只要写出实情,即于中国有益,是非曲直,昭然具在,揭其障蔽,便是公道耳。”同年3月6日,又在信中写道:“关于中国文艺情形,先生能陆续作文发表,最好。我看外国人对于这些事,非常模糊,而所谓‘大师’‘学者’之流,则一味自吹自捧,绝不可靠,青年又少有精通外国文者,有话难开口,弄得漆黑一团。”
这次家庭饭局上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鲁迅编印的一部苏联木刻版画集《引玉集》出版了。所收版画都是用白纸换来的,所以取“抛砖引玉”之意,谓之《引玉集》。精装为纪念本,仅印制50部,非卖品;平装为流通本,印制250部。鲁迅亲撰广告,称赞画集“用玻璃版精印,神采奕奕,殆可乱真……盖近来中国出版界之创举也。”鲁迅先后赠出30本左右《引玉集》,姚克是较早得到这一珍本的人。
1936年10月鲁迅逝世后,姚克是先生的抬棺者和葬礼司仪(当时小报曾噱称为鲁迅出殡抬棺材的十二位著名中青年作家为“鲁门十二金钗”),并且和斯诺联名题写了一副挽联:“译著尚未成书惊闻殒星中国何人领呐喊,先生已经作古痛忆旧雨文坛从此感彷徨。”言辞痛切,对仗工整,评价切当,显出了极深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