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美)葛烈腾/著 蕙兰/译 浙江古籍出版社 2019-10 在对中国的历史书写中,来华的西方人是其中的特殊群体。他们常常描述自身接触中国社会的历程,尝试阐释中华文化的内涵与背后的逻辑。这个或许从13世纪马可·波罗就开始的传统一直延续,逐渐呈现出不同的面容,越来越真实地融入中国近现代社会的历史书写之中。 《人间世》(Heaven Below)一书的作者葛烈腾(Edward H. Clayton,1889—1946)便是这个西方群体的重要一员。1923-1942年的20年间,作为蕙兰中学的校长,他广泛地参与到杭州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之中,敏锐地观察杭州民俗与政治和社会局势的变迁,为今天的我们重新认识历史和杭州带来了全新的话语。 从来,杭州的自然就与文化紧密交融,如西湖的山水,承载着太多文人风流、锦绣诗篇,因而更显美丽。近一百年前葛烈腾所见到的杭州,亦是如此。不过,对于这个带有浓厚思辨精神的传教士来说,杭州浓厚的宗教氛围和以西湖为中心的寺庙群,具有更奇妙的吸引力,那些吸引力的载体包括热闹的城隍阁、幽隐的灵隐寺、矗立在山脊之上的保俶塔,以及1924年倒塌的雷峰塔。他感兴趣的还有那些宗教与民俗色彩交融的传说故事,比如与杭州云栖寺的放生有关的故事。这类传说中神奇的命运轮回以及赎罪与放生,都是传教士葛烈腾未曾深及的世界。他发现,佛教,或者说中国人所信奉的神对众生的仁慈是如此深沉。 晚清到抗日战争之间的杭州,对于许多人,只是一个概念的时代,一个模糊的影像,《人间世》为我们留下了杭州1923—1942年的完整社会动态。1927年之前,杭州军阀混战,孙传芳、夏超、孟昭月等军阀的势力此消彼长,每一次“胜利”和“失败”都意味着杭州人要遭受新一轮的洗劫,无奈的市民学会了如何迅速地藏起家中的珍贵物品,而散兵游勇则要防止在战争结束之后的落单,百姓会在这时略显“残酷”地展示他们积压许久的愤怒。1927年,随着北伐战争高歌猛进,学生们大声喊着“新的中国”,人们在响亮的口号声中欣喜若狂,然而停止工作的人们家中的大米很快耗尽,他们去商行抢回了大米,接着,那些曾经被许诺的高薪、假期和自由都成为破碎的泡沫,人们在狂喜过后是一场深刻的空虚。 葛烈腾作为半个“局外人”,与中国的距离让他在描述时全面、客观;他同时又是这段历史的参与者。因此,他从身边这些快速流过的日常中思考中国的历史,从政府的新政与腐败、工人的罢工、学生的运动中论述中国的未来。他笔下的杭州是鲜活的,他描述的中国百姓的苦难饱含切肤之痛,他对年轻的中国人的期望真切,带着现实、理性的光辉。 如果不是1937年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人间世》或许只是一个传教士的自言自语,然而建成仅89天的钱塘江大桥的轰然断裂,杭州沦陷,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在小和山,日军屠杀了数百人,鲜血淹没了收尸人的脚背;在乔司,日军几乎杀光了这里的全部人口,小镇因此荒废数年,是为灭顶之灾:“几个世纪以来,每个受佛教影响的东方城市,都有流浪狗出没,因为佛教徒不会杀生。即使是最虔诚卑微的乞丐,翻遍衣袖及口袋也找不到一丁点儿食物而饥饿难耐时,也不会想到要杀死身边的流浪小动物……因为大面积饥饿的存在,杭城的老百姓被迫吃光了几乎所有的流浪狗和猫。” 在极端寒冷的冬季,很多人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了。1940年,在葛烈腾夫妇尽力维持的蕙兰难民收容所里,难民们每个人只有一套薄薄的衣服,每天最多能喝到一顿稀粥,每晚分到床单的一角御寒。但是比起收容所之外的世界,这里被称为“孩童的乐园”,毕竟,至少2000名儿童艰难地活了下来。 与无尽的杀戮、侮辱、压迫同时进行的,是杭州人惨烈而悲壮的抗日。稚嫩的学生们选择投笔从戎,那些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百姓组成了游击队,他们不惜用成倍生命的代价来杀死一个日本鬼子。甚至在葛烈腾千方百计拿到一点日本的鱼肝油给孩子们补充营养时,孩子们都坚决地拒绝食用;在某个日本传教士到收容所“示好”后,院子里扔满了饥饿的人们丢弃的日本面包。在记录这些内容时,《人间世》没有东方主义,也没有猎奇色彩,它为我们留下了杭州一个时代的城市记忆,这些生活的日常,蕴藏着最深重的苦难和惊心动魄,是另一种足以撼动精神与情感的“不能忘却的纪念”。 那时的杭州与中国,那时的杭州人与中国人,理应被今天的人们阅读、理解,从那些在苦难中闪耀的生命中,寻找一个国家集体创伤的记忆;从那些业已消逝的风土民情中,追怀一座城市的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