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27日晚，第45届世界技能大赛在俄罗斯喀山闭幕，中国代表团荣登金牌榜、奖牌榜、团体总分第一。年轻的杭州选手石丹获得美发项目金牌。她的幕后功臣就是本文主人公：国家队的“金牌教练”吉正龙。

从喀山回来几个月了，我整个人就像电影回放一样，突然就会回到比赛现场。我没有打过仗，但一个战士、一个指挥员在大战之前的所有感觉，我都体会到了。

在国家荣誉面前，教练和选手，面对的就是生死之战。石丹完全明白这个严酷的局面，她是这一届美发项目国家队的选手。

在上一届全国选手淘汰赛中，她从十进五、五进三、三进二的比拼中一路领先，最后输在二进一。这一次她终于胜出，走出国门。

大赛第一天，石丹表现正常，评分很高。但接下来还有三天，我的心一直悬着。晚上我带石丹到技术保障团的训练房，预习第二天比赛项目。等训练完，石丹不能走路了，说腿在抽筋。大家扶着挽着她上车回“营地”。我让石丹用热水从膝盖往下冲半小时，再涂满治损伤的“一条根”药膏。

“没事没事，睡一觉就好了”，我笑着跟她说。

这一晚我没睡，怎么睡得着？这才第一天，她能不能站起来？能不能连续站四个小时完成项目？就是能走进赛场，石丹的心理承受能力会不会影响发挥？

第二天一早，我看见石丹站在那里笑，“老师你看，我好了！”

“好！好！”我忍住眼里涌上来的泪水，看着她健步走进赛场……

平时师傅再三嘱咐，女发第一刀最是要害。我上去一刀，就把那名顾客的刘海剪得只剩下一点发根

1981年，我16岁，第一次给客人剪头，上手就闯祸。

当时已经跟师傅学了两个月，起早摸黑练摇刀、练手腕、站姿，一站45分钟不能动，两臂平抬，像雕塑一样。也没有任何模具，刮胡子就在膝盖上练，膝盖和下巴很像的，腿被刮得红肿破皮。

有天下班前，师傅说，明天你准备上头剪。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男女老少都喜欢电烫发，一个样子“三刀式”。第二天上午，进来一个女客人，长头发。师傅跟我说，她要准备电烫的，你先剪，刘海剪长一点，我好改。

平时师傅再三嘱咐，女发第一刀最是要害，刘海不能短，短了就烫不成。这些话我一句也不记得，拿剪刀的手直发抖，上去一刀，就把那名顾客的刘海剪得只剩下一点发根。这下坏了，客人尖叫，师傅跑，我也跑，我丢下剪子跑到房间里躲着死也不出来。后来师傅只好给客人剪了一个男孩头。那时社会宽容度好，客人也没吵闹，四个月后又来了，居然还肯让我做。

我给她烫了一个漂亮的中长发。

我当学徒的店在解放路上，带我的第一个师傅是程更生，还有杨志强。当时理发店挂了一个“女子理发培训班”的牌子，学员来自全市国营店。我刚从扬州老家来，在杭州工作的表哥把我介绍进去的。

扬州三把刀，理发刀、修脚刀、厨师刀天下闻名。我家也算得上理发世家，每一代都有人操刀，有个叔叔在新疆，两个姑父在天津，都是当地理发行业名师。

时美理发店在全市第一批招农民合同工，杭州后来招了成千上万的农民工，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不久，社会上转而流行化学烫发。师傅带我们用竹子削成卷发杠，两块钱烫一个头，剪发八毛钱。做头发又漂亮又便宜，大家争着来，生意最好的是老牌理发店“时美”，每天排长队。

到1985年，国营店太少，杭州城里出现理发难的情况，政府重视了，希望更多的青年进入服务行业。

表哥来问我，时美在招人，要不要进去？时美理发店在全市第一批招农民合同工，杭州后来招了成千上万的农民工，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很纠结，因为这三四年间，我的变化也很大。当学徒不到一年，每月是拿9块钱。后来手艺学会了，有人介绍我到萧山电化厂的厂店去做。结果，一万多工人，女工们排队等我做头发。

我做的第二家店在武林路。两个理发员工资都开不了，我去后生意好得不得了，街道领导都来慰问，月工资涨到五百。

要是进时美，农民工是十年合同，每月工资36元，去，还是不去？冲着时美是最大的国营店，我决定去！

没想到这个选择彻底了改变我的人生。

曾有记者问我是不是从小喜欢理发，不是的。从前一直是作为谋生的手艺，但我自小很倔，做一件事就要把它做好。

我进时美，本地发型师说农村来的，技术肯定不行，但他们的看法很快就变了。我的女子部顾客太多，老的新的都来了，烫头要排队等，社会上流行的大波浪、翻翘，各种发型我都会做。

1986年，杭州市举行青工技术比赛，我拿到理发项目的全能奖。接着又到省里比，我拿了第一名。剃头的手艺还能比赛？从古到今都没听说过，当时时美给我发奖金，直接升到三级工，我感觉跟做梦一样。

我开始真正喜欢上了理发这件事。

什么是晚宴发型？一点概念没有，杭州也没人做过。我琢磨它应该和新娘发型相似，端庄高贵，而新娘盘头是我的拿手活

1990年，商业部在上海举办全国首届美发技能大赛，25个省参赛，每省两名选手，评分是理论30%，实操70%。我的成绩是女发第一名、男发第二名。

可是结果出来，浙江选手因为理论失分连前二十名都没进。美发比赛从没考过理论，所以没引起重视。那次是李鹏总理颁奖，浙江省没奖，带队队长一米八五的个子，现场哭得像小孩。我们也哭，垂头丧气地回来。

到10月份机会来了。中国要组织国家队，参加第15届亚洲青工技能大赛。浙江省美发项目，直接确定我和另一选手参加。这次比三个项目：男士时尚发型、女士时尚发型、晚宴发型。

什么是晚宴发型？一点概念没有，杭州也没人做过。我年轻好胜，想挑战自己，就报了晚宴发型。我琢磨它应该和新娘发型相似，端庄高贵，而新娘盘头是我的拿手活。时美一天做100个新娘头，我一人就能做20多个。

比赛在成都工人文化宫。我请同行的化妆师吴秀华女士做模特，她长发及腰。别的模特都是烫卷发，只有我一个人用直发盘出发型。

评委宣布成绩从第三名报起，没有；第二名，没有。浙江队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戏了，前三名都没进。忽然最后报第一名95号！队长一下跳起来：95号是我们！我们！

第二天，前三名选手上台表演。记者纷涌而上，问我做的发型是什么名称？我说叫“川柳式”，围上来的人更多，要我解释缘由。

我不慌不忙地说：“我们是在成都比赛，我在发型后面盘了三个块面代表四川，前面插了一朵花挂下来，代表西湖的杨柳。川柳，两个美好城市的意思。”

评委点评：能把直发盘到这个程度，厉害了！

就这样，我进了国家队。

拿下冠军回到杭州，公司在天香楼摆了30桌

1991年6月，出征亚洲青工技能大赛前，国家队请来香港名师在上海给我们集训。那时香港还没回归，我还是时美的农民工，政审、办护照、办深圳特区通行证，都是新鲜事。

赛事在香港伊丽莎白体育馆举行，我拿到最佳技术奖、优胜奖，是中国参赛项目的最好成绩。回来后，中国美容美发协会乔淑华会长指定我和成都美容选手何敏，直接进国家队，备战第16届亚洲青工赛。

我的视野也在磨炼中慢慢扩大了。以前只注重技术，不懂得发型和服饰、妆面的搭配。为了提高个人技能，组织安排我到上海，拜中国美发业四大名师之一的蔡万江为师。

四大名师都是扬州人，蔡老教了我很多东西，技术的准则，做人的理念，让我受益终生。老人家离世前，把他珍藏的发型照片全部送给我。我已将这份珍贵的遗产捐给了扬州“三把刀”博物馆。

1992年，第16届亚洲青工赛转眼就到，比赛还是在香港，我还是选晚宴发型。这时的我完全不同了，对发型的概念很清晰，对完美度的打造、创新充满信心。

成绩揭晓很有意思，在维多利亚港游轮上，一场晚宴中宣布：优胜奖、季军、亚军……最后听到冠军“China！”，中国！中国！

我拿的这个冠军，是中国参加亚洲青工技能大赛的第一个冠军。

回杭州后，公司在天香楼摆了30桌，时美全体员工都来了。给我加两级工资，直接农转非，户口也进了杭州。我只顾着高兴，想着一个农民工，走到这一步也是顶天了。没想到这一切才刚刚开始，更重要、更惊险的比赛还在后面。

翻译告诉我们，老外都在讲中国选手太可怕了，第一次参赛就三满贯，之前这个成绩都是欧洲人的

1993年起，我担任亚洲大赛美发项目国家队教练，训练的选手中，拿到冠亚军的有三十多人。

十年练兵，一朝亮剑。2010年10月，中国加入世界技能大赛组织。11月，国家队领导让我担任专家组组长，出征明年的世界技能大赛。世技赛之前已举办了40届，中国还是首次参加，对中国造、中国技能都是一次世界标准的亮相和考验。

那届比赛在英国伦敦举行，有6大类、46个工种，中国报了6个：美发、车工、冼工、电焊、网站设计和CAD机械设计。经过全国选拔，赛前选手在广州集训。

拿美发项目来说，世技赛的规则和其他赛事完全不同，时间不是一场，是连续四天加起来22个小时；项目不是一两项，而是八项各色发型。可以说，从客人洗头开始的所有技术，都要比，而且只有选手一人应对，毛巾、剪刀、吹风机，任何工具放错位置都要扣分。

这怎么办？光四天能不能站下来都不知道。时间紧迫，专家组制定各方案，日夜强化。

就在倒计时的关键时刻，专家组为二进一谁出赛激烈争论。两名选手分别是祝青山和马文强，两人实力相当，多数专家选马。而我认为，祝的心理素质更好，选了祝。

大战在即，不能自乱阵脚。向上级汇报后，领导对我说——你做决定，我们让你挑担子就是相信你。

祝青山出战了，捷报频传，前三天所有项目都获最高分，一向严格的世技赛评委也伸出大拇指。第三晚，正要准备最后一个项目，祝青山突然捧着头跌坐在床上说，头疼得站不起来。我赶紧让他躺下，吃药，睡觉。

每一个选手无不顶着巨大压力出战，连续高强度工作，让大脑极度紧张。这一夜我翻来覆去，担心着……果然，祝青山的身体叫停了，最后一个项目是男士前卫发型，他在规定时间内没剪好，功亏一篑。

结束后，我抱着饮恨落泪的祝青山，轻声安慰他——你尽力了。

祝青山前三天的表现已经为中国赢得了声誉。翻译告诉我们，老外都在讲中国选手太可怕了，第一次参赛就三满贯，之前这个成绩都是欧洲人的。

这届世技赛的最佳选手奖，颁给了中国祝青山。

重庆集训时，每天一早，我带选手跑3千米。“老吉在干什么?”很快他们就明白了，汽车、电焊，各家选手都跟着跑

2013年备战第42届世技赛，我调整了整个训练计划。在重庆集训时，每天一早，我带选手跑三千米。

“老吉在干什么?”其他工种的教练问。还有人笑，又不是去奥运会。很快他们就明白了，汽车、电焊，各家选手都跟着跑。上一届的教训惨痛，技术上去了，体能没上去，跑！

大赛多在国外，我又增加了时差适应训练，从赛前15天起，晚7点练到早7点。同时从这届开始，我带选手到世界各地打交流赛，法国、澳大利亚、德国……让选手开眼界，学东西，知己知彼。事实证明，年轻人学得快、进步快。

进国家队的选手中，第四名是四川的胡已雪，一个很有潜力的选手。时差训练时，有天晚上已经12点了，胡已雪有个头型还没做完，越急手下越乱。完成后，我叫她自己看，“外国裁判非常严苛，你连我这关都过不了，怎么出好成绩？”

胡已雪就一直哭。我等她哭够了说，你再哭就不漂亮啦。她笑了。我又跟她聊了40分钟，“拿头来！”小胡直奔模具，重做3个小时，天亮了。

2013年7月2日至7日，决战德国莱比锡。世技赛的赛场是开放式，世界各地来观战的美发从业者将胡已雪团团围住。我急得不行，去和裁判商量，裁判说选手没有举手要求，不能干预。谁知比赛结束，这孩子说她两三分钟后就看不见有人了，只顾着干活。

后来中国翻译说，有老外问他，那个胡是不是打了鸡血，精神状态这么兴奋，别人都睡了她还不想睡。这是时差训练见效了。

第42届世技赛，中国有22个工种参赛，受评分标准改变的影响，只有美发项目选手胡已雪获得唯一一块银牌。

2015，8月11至16日 ，巴西圣保罗——第43届世界技能大赛。

大赛第四天，中国队重庆选手聂凤在她的场地上，沉着冷静，一丝不乱。这位也是重量级选手，42届进国家队十进制比赛，她是第一名；第43届她以第四名的成绩再进队。

这一年中国参赛的工种已增加到29个，世界技能大赛成为中国技术力量展示的重要舞台。在各工种奋战的年轻人，日夜磨砺，都希望通过自己的双手，让中国国旗在世界舞台上升起来！

聂凤出战四天来表现卓越，八个模块，各色头型，赛绩一直保持第一，最终获美发项目组冠军。当国旗升起来，她手捧金牌站在领奖台中央，全场中国人都又哭又笑地狂欢。

这一届世技赛中国队共获5块金牌，终于实现金牌零的突破。

那天我想可以告慰先人了，世世代代拿剪刀的剃头匠，真有一天让国旗升起来！

这时我已经不能呼吸，忽然全场欢声雷动：金牌，中国

2018年6月，我们开始备战第45届世技赛，这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届。中国今非昔比，运输、物流、信息、通信技术、服务业等技能领域全面参赛，选手几乎都是“95后”。

21岁的杭州拱墅职业高中青年教师石丹，即将代表中国队出征美发项目。这次入选，她从浙江省赛第一、全国赛第一，一直拼到国家队第一。接着出国打比赛，大洋洲挑战赛拿第一，俄罗斯国际邀请赛又是金牌。

但石丹的实力有多强，压力就有多大。备战期间，我一直很纠结。她是留守儿童，从小父母不在身边，想要获得关爱和证明自己，她几乎拼了命工作，十几岁就拿剪刀学理发，大拇指因此得了无法根治的腱鞘炎。同时她耐力惊人，为坚持高强度的训练，一年能用掉上万支染发膏。

但，太想要成功也成了她的心理负担，让她情绪不够稳定，多疑、恐惧、压抑、封闭。集训期间我找她谈话不下50次。我无法肯定，这个孩子最终走进赛场会是怎样的结果？

有一个人我很想感谢，我太太邬迪剑。她是心理学导师，多次要求帮石丹调整心态。训练时间紧，我没同意。后来是石丹自己感觉不对，主动向邬老师请教。到大赛之前，我发现石丹有明显变化，情绪沉稳，很少焦虑失误。但我还是不放心，大赛倒计时，我决定邀请太太同行助阵。

2019年8月23日，第45届世技赛在俄罗斯喀山开幕。

第一天赛完，石丹就腿疼不能站立，邬老师一直陪着她给予心理安抚。第四天比赛结束，我们总算松了一口气，却听到石丹说了她内心一个细节：

“最后一场比赛是男士时尚发型，30多名美发选手，我竟然抽到唯一一个留长发的俄罗斯男模特。这个发型当然是短发好做，训练也是用短发。要是没有经过心理训练，我大概率当场崩溃了。我怎么会这么倒霉？那一瞬间我想起老师的话，要觉察、接纳、管理情绪。我转而想，这是我的幸运啊，只有我一个人抽到他。内心当下就平静了，我立即微笑面对顾客。比赛现场，双方全程只能用表情沟通。裁判查看顾客面容来判断对我的服务是否满意，结果这一项我得了全场唯一一个满分！”

8月27日闭幕式，普京来了。主持人宣布美发项目获奖名次——

铜牌，英国，升国旗；

银牌，俄罗斯，升国旗；

这时我已经不能呼吸，忽然全场欢声雷动：金牌，中国！

八万人的体育场沸腾啊，石丹身披红旗像燕子一样飞上领奖台，万众瞩目，红旗飘扬，一个巨大的声音在重复——中国！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