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在海口的海滩上赤着脚行走。脚下,每一粒沙的大小、温度、形状,刚刚好,可以温暖柔软地把脚掌包裹。沙托着脚,脚托着腿,腿托着一个行走的人。如果水里有鱼,干净的鱼眼可以透过清凉的水和空气,看到一堆在海滩上缓缓移动的有机物。或者,只是一个影子。 往前行走的时候,每一滴水也透明到刚刚好。那么多滴水在一起集会,仍然可以穿透日光和目光,让它们一直落到水底的沙子上。沙子很小,海很大。那么多粒沙子在一起,海滩并不拥挤。加了我这个人,也不拥挤。 站在海口的海滩上,向北望,是琼州海峡,再北,应该是广州的徐闻。我看不到,但想得到。人的脑子,可能比鱼的脑子要辽阔一些,可以想到一些更为遥远的时间和空间。那里应该有个古港,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这条海上的路,从秦朝出发,走了两千多年,现在,越走越宽敞了。我不是鱼,不是海鸟,也非航船,走不了海上的路,只能在海滩上慢慢地行走,和沙子、和水一起。 现在,在乡下,即便在田地里,我也不敢赤脚行走,常常被一些石头硌到。不清楚这些石头来自哪里,从四面八方落到田里,像落进鞋子的石子,硌得人无法行走。在海滩上行走倒是希望被硌到。硌到了,捡起来,是贝壳,很小,应该是蛤类。偶尔捡到白色的骨头,是已经死去多时的珊瑚。也很小。没见到大的。大的应该都被人捡走了。我是头一次来这片海滩,这片海滩却不是头一次见到人。这片被人类反复行走的海滩,能留下一些小的贝壳、珊瑚,就已不错。 海是大陆的栖息地,大陆是人类的栖息地。从远处看,亚欧大陆也不过漂浮在海上的一个岛屿。公元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时候,实在是兴奋了很久,以为到了马可·波罗日记里的中国,结果不是,不过一块蛮荒之地。实际,这块新大陆也不是哥伦布发现的,中国一个叫慧僧的和尚,早在南北朝时就到过那里。实际,那块新大陆早就在那里,不是人们发出了它,而是它发现了人。那里,印第安人也很古老,但古老不过那块大陆。 最古老的,是我手里的一块石头。我在南海的沙滩上被它硌到,捡起来一看,不是贝壳,不是珊瑚,是一块石头。石头不大,奇丑,长好多的孔,进进出出,像是蚂蚁走的路。蚂蚁跑得虽然很快,但这么多路,绕来弯去,不迷路,也要跑几天。 我把石头在海水里洗了洗,再洗了洗。想把它看得更清楚些。那些原本藏在孔隙中的砂子、小生物纷纷回到大海,落到沙滩上,像重又回到家里。海水混沌了一瞬,转眼又清回去了。沙子很干净,波涛也很干净。远处,大海是绿的,蓝的,好似一块硕大的宝石。如果可以,我愿意把手里的这块石头,也作为宝石。它来自哪里?它有多少年纪?还将去向哪里?还将存在多久? 现在,我约略可以知道,这是一块火山石。来自地球的内部,以我现在站立的时间为原点,往前推移一万三千年,海口的沙滩,并不平静,或者,这里还不是一片沙滩。海口的脚下,是地壳。现在看似平静的大地之下,曾经,波涛汹涌。那是一种红色的波涛,有火一样的热情。我说:那个时候,地球还年轻,还有很多脾气和火气。一不小心,就喷发了出来。红色的波涛在大地之上奔流、燃烧、凝固。最后,只留下一个喷发口,圆而硕大,像大地留下的一个深情的眼神。 我把这块石头清洗、擦干、包装,塞进行李箱,从海口美兰机场出发,飞行1606公里,到杭州,又驱车30公里,到家。现在,它安静地躺在我的书桌上,在我翻看《林和靖集》时,它不发一言。读到“每留蔬食看群书”一句,忽有所感,把火山石压在书页之上,作了纸镇,让思绪暂时离了书本,在月光和星光之下,远远地飞一会儿。 感觉很奇妙。此刻,我坐在城市的上空,手边,有一千年前林和靖写下的诗句,有一万年前来自海口的石头,有远远地走了万亿光年的星光。所有的时间和空间堆积在一起,时空交错。 这块来自火山和大海的石头,内心还收藏着大海的波涛、火山的激情,只是现在,很安静,和我一起阅读林和靖的诗句,一起阅读月光和星光。 见过大世面的石头,都应该这般安静。 我想象自己行走在夜色之上,好似,赤着脚,软软地踩在海口的沙滩上。夜色很凉,很干净,和大海一样,无边无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