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谷雨节气和立夏节气之间，他就开始忙乎了。

这个季节，雨，韧劲十足。细密，连续。他原本是个嗜睡的老头，早上七八点，母亲使劲地叫着，稀饭都要凉了，他才慢吞吞地下楼吃饭。自从有了田地后，每天早晨，天还蒙蒙亮，他就开着农用三轮车到村里去了。

农用三轮车是特地为种田地购置的。今年又购置了打稻机。

农用三轮车在爬山公路上缓慢地行驶，大概二十分钟到村里。村庄还在睡梦中，静谧空寂，只有鸟儿清脆的叫声在空中回荡。城郊的村庄没有经过有序的规划，显得很凌乱。村子里三五层、六七层高的洋房随处可见，房子的前后，大片撂荒的田地上零星地有几畦菜地，偶尔听得到犬吠声。村外，坟墓一个连着一个，阴森森的。这是一个空心村，没有壮年人和孩子了，只有几个和他一样年迈的老人，和他一样喜欢土地上的庄稼。

村里的人见他喜欢种田，便送一些离村庄较远的缓坡上的田地给他种，他一数，有八块地，三块较小，五块较大。大的几块地，缓坡走上去有二十多米。小的，在山下，走下去只有十多米。他掩不住心中的喜悦，如获至宝。

雾霭在山间缭绕不去，青草上细细密密的露珠，四处散落。山雀、斑鸠、青丝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成群的、或三五只倏地从他眼前飞过。一路走过来，裤脚被露水打湿，有风湿的腿隐陷地痛。前面，就是耙好的三块水田，田里的水泛着光亮，倒映着空蒙的天空。他看到田，腿不痛了。

这是他第二年种水稻。第一年种大约收获一千斤稻谷，他把稻谷碾成米，送于亲戚和朋友。亲朋好友都交口称赞新米好吃。今年，他种八块田的水稻，村民说，收成可以供他吃三年。他嘿嘿地笑着，什么也不说。

一个人要耙八块田，必须要做好春耕计划。小满前，要整理好田地，待到秧苗长到两拃高时，再插进耙好的水田里。他更加地卖力，全然忘记了自己已经七十有八，他觉得自己是个壮汉。

每一耙下去，他手上的青筋都像蚯蚓在游动，经过手臂游到胸腔，再到喉咙，化作一股气息往外呼出低沉的“哎哎”声。立夏过后，日头不再温柔。他站在日头下，咸涩的汗水像海水漫过来，湿透了衣服，蒸发着热气。他一耙一耙地下去，把水田耙平整。没时间回家吃饭，带点干粮充饥就算是午餐。

体重从原来的80公斤下降到70公斤，背也驼了，前额越来越秃，只剩下后脑勺不到一半的花白头发。母亲很担心，她哭诉着，这样劳作下去，怕是会搭上性命。家人跟他分析种庄稼的成本，远不如买过来便宜。不要再去种了。他只是笑笑，轻松地说，我种庄稼是为了锻炼，不为生计。

谷雨时节，谷种浸好了，待到长出玉般的白芽来，他学着村民一样，一将一将地把谷种撒进水田里。他撒谷种的动作很潇洒，像一个布道者祈求的手势。三五天时间，秧尖露了出来，鹅黄的两片芯，几天后长成嫩绿的三叶一芯。春天的雨水，落到哪里，哪里都是生机盎然。雨细细密密地落，叶子不停往外延伸，蓬勃成一片青翠。

秧苗快要长到两拃高，田地也整理好了。他发愁了，田多，人少。他不想麻烦身边的亲戚朋友，就到市场上找雇工。城里的生计比田里劳作要轻松得多，雇工不愿为几百元工钱到田里来，他把价钱加了又加，还是没有人愿意。他只好请务农过的亲戚和朋友来帮助。

他插秧并不内行，插的秧苗歪歪扭扭。他总在不停地修正秧苗的位置。

每一块田地都是他的希望，每一棵禾苗都是他的孩子。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越山间的田地，他是山间的主人，田地是他的舞台，飞鸟为他伴唱，草木是他的听众。秧苗每天都在成长，才十来天工夫就比原来高了一倍，泛出油绿的光亮。施肥、治虫、除草、蓄水，一样也不能少。他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和稻苗一起长的草，叫稗子草。那是稻苗里的血吸虫，必须要除掉。如果除得不彻底，稻苗会越长越瘦，最后发黄死亡。稗子草隐藏得很深，简直和稻苗一模一样，只是长大后籽是干瘪的。他跟我们说，做人不能像稗子草那样只吸收营养，没有果实。除稗子草还是有讲究的，这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植物，不能随手丢在田埂上，要丢在路中央，让阳光将其晒为干草为止。他在每块稻田里寻找稗子草，连根拔起后放在畚箕里，下山时倒在路边让太阳晒。

看电视，他喜欢看农业台，对如何在稻田里施肥，他学了很多，比如，有机肥和无机肥相结合的方法。他知道稻苗喜欢氮肥、磷肥、钾肥，他摸清了水稻各个阶段需要哪些肥料。

对农作物，他始终充满好奇。一株秧苗插入田中，长成稻谷时，就是一大捆。一株番薯藤插入土中，生长出几十斤番薯，一颗玉米种下田，长出好几棒。他说，庄稼是最懂报恩的农作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