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老师又出书了,这本不稀奇,稀奇的是她写了一本教人识字的书,像回到了小学做教员,从一个字一个字说起,说得冲淡雅致、渊深朴茂。 林之老师退休以后,竟然说自己一字不识了,这是何等谦逊的态度。有人曾经说过杭州本地的作者可以分成两派,一个是杭报副刊派,一个是非杭报副刊派,而这位在副刊待了近四十年的资深编辑,很大程度上应该为这句话负责。因为那些杭报副刊派的作者几乎都领受过林之老师的耳提面命,哪怕他后来誉满全国,林之老师也能认清他文字的来路,因为他的处女作就是经其手发表的。那时的大厂工人,那时的社会青年,那时的青青子衿,都在林之老师那儿领到过一颗文学的种子。 但是这样的老师,退休后,认认真真地用一本厚达三百页的书来说自己《一字不识》,我们一翻,立刻有回到蒙昧的状态。她讲字词从甲骨文说起,比如秋,她说竟然是一只蟋蟀(见图11),有触须、长足,背上还有翅,怪不得《诗经·豳风》以下,这只小虫成为中国传统文学的乡愁。看图识字,从源流讲起,对于所有识字期的小学生而言,可以保留对中国文字最天真的感知。 很多大师到晚年会专治文字和训诂,称为小学,近现代最著名的就是余杭章太炎先生。鲁迅先生说他“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二人”,就是这样的革命猛将,一生博通经史,同时精研西方各科通识,终其一生,著作斐然,是晚清以降不世出的人物,但他一生费力最深的却是国学中的“小学”,而他的小学也是从《说文解字》开始,从甲骨文开始。 1908年,他在日本避难,一边继续推翻帝制的革命,一边给留学生上小学:“一间八席的房子,当中放了一张矮桌子;先生坐在一面,学生围着三面听(周作人回忆)。谈天时偶然还有话最多,爬来爬去的人……”这些小学生是谁呢?鲁迅、周作人、朱希祖、钱玄同、许寿裳等这些具有突破性的人物,彼时认认真真听章老师上课、记笔记。我看过他们的笔记,鲁迅先生的笔记尤其清爽,是学渣们最想抄的本子。当“小学”生不容易。 流沙河先生晚年形容自己“像一条老豇豆悬挂在风里”,他因诗而名,也因诗而坠入低谷,晚年却在低谷中找到汉字,帮《正体字回家》,说文解字像一条光亮的巷道,让他找到回家的路,《字看我一生》,他在文字里安顿自己,做文字的福尔摩斯,其乐无穷。当“小学”生是一次开悟。 台湾有个张大春,微博粉丝众多,他有一本书写给自己的孩子看:《认得几个字》,他把自己和孩子的故事写在一个个字条下面,每一个字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有自己的体温。比如他写到黑,他说“宇宙是黑的,想它时偶尔会他妈的发亮。”这个黑真的黑到家了。孩子和父亲因为中国字,成为更亲密的伙伴。当“小学”生是一种幸福。 所以识字这件事,有这么多大师一生以求,还有谁敢说自己认得那么多字呢?一字不识。只有低头,好好笔记,感谢古老的汉字,感谢博识的老师,让我们这些小学生能享受汉字带来的无限趣味。 另外说一下这本书,做得美极了,就像黑色宇宙里想到的那个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