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中锦》 陆春祥/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9年9月第1版

摘编/图根

就整个历史长河而言，历朝历代不断发生的事，有许多都似曾相识，无论事件本身还是事件产生的影响，都非常相似

成寻和尚杭州行

成寻是和尚，日本和尚。

北宋熙年年间，成寻（公元1011—1081），六十岁时，偷渡到大宋学经，留下了一部详细的日记《参天台五台山记》。

先要说一下，成寻为什么偷渡。

遣唐使运动，为古代日本的求新求变，带来了明显的好处。但安史之乱，唐朝元气大伤，再加上唐武宗灭佛，深深打击了信仰佛教的日本人，他们回去报告，说唐朝已经衰落，不再是佛国，用不着派留学生到唐朝学习，于是，一直到宋朝建立，日本政府仍然没有公派出国学习的计划。

1053年，成寻已经做到延历寺总持院的阿阇梨（教授、导师之类）。因为从小学修天台宗，作为天台宗的海外逸枝，成寻特别向往去发源地做朝圣之旅。他上书天皇，要求搭宋船去中国访问，可是，报告打上去三年，都没有回音。六十岁的成寻，决定不再等待，自行联络宋朝商船，偷偷到了中国。

虽没有经过政府同意，但成寻却带了两份足以让北宋政府认可的文件：一份是日本政府颁发的，证明他是“大日本国延历寺阿阇梨寺主”；另一份就是他的前辈，圆仁法师的《入唐寻法札记》。

《参天台五台山记》，共八卷，自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三月十五日始，至熙宁六年（1073年）六月十二日，合计468篇。对于刚刚到达的国家，成寻新鲜得很，也勤奋得很，虽然长短不一，但几乎每天都记。

1072年四月，他从明州经越州，十二日抵萧山，并停泊一夜。

这一夜，还是很温馨的，船上梢工林廿郎、陈从，各送了他们六枚糖饼，大家分了吃。次日上午十点，大雨稍止，出船过江，前往杭州：

潮满满来，音如雷声，人人集出见之，造岸潮向来，奇怪事也。

钱塘江的潮，总是让初见的人吓一跳，成寻自然也吓一跳，后来的鲁智深更加吓一跳，半夜听到潮声，一个跟头惊醒，拎了根禅杖就要出门。

下午二时左右，成寻他们的船，就泊在杭州的码头：

津屋皆瓦葺，楼门相交。海面方叠石高一丈许，长十余町许，及江口，河左右同前，大桥亘河，如日本宇治桥，买卖大小船，不知其数。——入河十町许，桥下留船，河左右家皆瓦葺，无隙，并造庄严。大船不可尽数。

杭州初次给成寻的印象，水网相连，华丽雄伟，是个大城市。

意大利人马可·波罗说，杭州是个天城，不仅是官家富家，杭州的百姓，穿着都是绸缎。

十七日，成寻在街上看见了稀奇动物：兔马两匹，一匹负物，一匹人乘。马大如日本二岁小马，高仅三尺许，长四尺许，耳长八寸许，似兔耳形。

二十一日，成寻一行八人去澡堂洗澡，每人花费十文。

二十二日，逛杭州庙会，看各种把戏表演。当夜，“都督从市中过行，前后共有数百人也”，这个官当得真是有点气派呀。

二十三日，第一次吃到杭州的干柿饼，“太平白美也”，也就是说，这种柿饼，泛着一层浅浅的白霜，又大，又扁，味道相当好。

二十五日，参拜杭州的著名寺院。有趣的场景是，做完佛事后，主人邀请客人用餐，虽是寺庙，排场也不小：先吃干果，有荔枝、梅子、松子，其中“龙眼味如干枣，似荔枝，颇少去上皮吃之，胡桃子实极大，破薄易吃”。随后，又“作果五六种，不知名，甘蔗、生莲根（藕）、紫苔为果子，还有樱子。先乳粥，次汁三度，最后饭极少盛之”。这一场参拜活动，一直持续了整整三小时。

二十九日，在通事的陪同下，成寻一行坐轿到兴教寺。成寻在这里，恰好听到一场讲经课：“百余人著座，教主一人礼佛登高座，只一座，无读师座，高六尺许，有桥，如佛说法仪式，歌二人，维那打柱，出歌，教主表白，读《玄义释签》第六卷。”没有更多的评论，这就是一场观摩教学啊。

从兴教寺出来，已经下午四点了，成寻一行往北走二里，又到了净慈寺。行动路线也差不多，都是先参拜，后交流，边交流边吃点心。

成寻一行离开之际，无论是兴教寺，还是净慈寺，大小教主、大师，都送出大门，边上还有诸僧列送。官府都如此重视，人家又是专门来观摩交流的，自然要以最高礼节接待。

五月一日，朝廷巡礼天台山的批文已经下达，成寻一行准备前往天台山了。

张镃的南湖

1、 张镃的曾祖父，张俊，就是个捞钱的高手。张俊家的钱，怎么个多法，无人清楚知晓，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细数。

南宋周密的著名笔记《武林旧事》里，卷九有《高宗幸张府节次略》，详细记载了这次私访，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只是一张清单。

贵客到，当然先要上果子了：绣花高钉一行八果垒，八种；乐仙干果子叉袋儿一行，十二种；镂金香药一行，十一种；雕花蜜煎一行，十二种；砌香咸酸一行，十二种；脯腊一行，十种；垂手八盘子，八种。

上面是第一轮的果盘，已经六七十种了，众官员，作揖，寒暄，品尝，热闹一阵后，又上来第二轮果子，又是几十种，绝对不重复，不细写。

两轮果盘上完，接下来，要上酒，喝这酒也是有讲究，每一轮，都配有两个品种果子。看看十五轮酒的果子清单：

第一盏：炊鹌子、荔枝白腰子

第二盏：你房签、三脆羹

第三盏：羊舌签、萌芽肚

……

第十四盏：水母脍、二色茧儿羹

第十五盏：蛤蜊生、血粉羹

上完酒，后面再上吃的，这吃的，还要分品级，什么职级的官员吃什么，比如送太师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秦桧的：

烧羊一口 滴粥 烧饼 食十味 大碗百味羹 糕儿盘劝 簇五十馒头血羹 烧羊头（双份） 杂簇从食五十事 肚羹 羊舌托胎羹 大膀子（双份） 三脆羹 铺羊粉饭 大簇饤 鲊糕鹌子 蜜煎三十碟 时果一合 切榨十碟 酒三十瓶

宴请完毕，各级官员们返回，张府还准备了大量礼品，一一赠送。

宋高宗私访张俊家，成了南宋的著名事件，街谈巷议，莫不惊奇，它也成了中国饮食史上的著名案例，几百道果、酒、菜，绝不重样，这是八百多年前富庶的南中国，杭州。

2、 按照大宋对官员子孙的优待条例，作为张俊嫡长曾孙的张镃，五岁时便荫补直秘阁，淳熙年间做了临安的通判。

他“有吏才”，应该是个会做官的人，但他的兴趣在文学，为此结交了很多文坛名家，朱熹、陈亮、叶适、陆游、辛弃疾、姜夔、杨万里、范成大、尤袤、周必大、洪迈等等，都是他的朋友，富二代，官二代。诗也写得非常不错，又爱交文友，热心文学活动，这就注定要在南宋文坛上留下很多的逸闻轶事了。

在临安皇城艮山门内的白洋湖畔，张镃营造了一个超级豪华的花园王国，南湖园，南宋时人们就赞其为“赛西湖”。

南宋耐得翁的笔记《都城纪胜》，大致描绘了南湖的规模：

城中北关水门内，有水数十里，曰白洋湖。其富家于水次起迭塌坊十数所，每所为屋千余间，小者亦数百间，以寄藏都城店铺及客旅物货。四维皆水，亦可防避风烛，又免盗贼，甚为都城富室之便。其他州郡无此。

我手上有一张同事姜青青复原的《南宋咸淳临安志》图，图中东北角，艮山门内，明确标出了白洋湖的位置，还有“张寺”“张园”，“张寺”就是张家的家庙，“张园”就是南湖园。姜青青是南宋史研究专家，去年他花了极大的精力，利用现代科技手段，复原了南宋咸淳四图，影响很大。他很有把握地和我说：南宋淳熙年间，南湖（白洋湖）的地理位置，大致在中河以东、艮山门以南、仓河下以西、凤起路以北一带的区域。

简单说来，张镃费心打造的南湖基本格局是：东寺，西宅，南湖，北园，各方位重点相当明确。有资料佐证，淳熙十四年（1187年）秋，张镃已经舍所居为寺，绍熙元年（1190年），皇上赐额广寿慧云禅院，俗称张家寺。

3、 张镃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天天过着他美好的咏物生活。

周密《武林旧事》，卷二十有《张功甫豪侈》，全方位描写了这种豪华：

张镃功甫，号约斋，循忠烈王诸孙，能诗，一时名士大夫，莫不交游，其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尝于南湖园作驾霄亭于四古松间，以巨铁絙悬之空半而羁之松身。当风月清夜，与客梯登之，飘摇云表，真有挟飞仙、溯紫清之意。

王简卿侍郎尝赴其牡丹会云：“众宾既集，坐一虚堂，寂无所有。俄问左右云：‘香已发未？’答云：‘已发。’命卷帘，则异香自内出，郁然满坐。群妓以酒肴丝竹，次第而至。别有名姬十辈皆衣白，凡首饰衣领皆牡丹，首带照殿红一枝，执板奏歌侑觞，歌罢乐作乃退。复垂帘谈论自如，良久，香起，卷帘如前。别十姬，易服与花而出。大抵簪白花则衣紫，紫花则衣鹅黄，黄花则衣红，如是十杯，衣与花凡十易。所讴者皆前辈牡丹名词。酒竟，歌者、乐者，无虑数百十人，列行送客。烛光香雾，歌吹杂作，客皆恍然如仙游也。”

杭州城里，高档私家园林，这样的环境让人羡慕。这四棵古松，有多大多高？数人合抱，扶摇顶天，它们足够担得起巨大的铁索。用铁索将古松互相串连起来，还造了个亭子，驾霄亭，想在云上赶车吗？清风明月夜，从古松间登亭，旋转，颤颤而上，似乎行走于云端，这帮人不是像李太白登天姥山那样，去空中闻天鸡，他们是去体验道仙的虚幻之景之情。

不能用不安全这样的指标去考量这个建在古松间的亭子，张镃的财力，完全可以保障那帮酒醉朋友的安全。

好戏，牡丹会，隆重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