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裕年一家当年借宿孤山顶上的观乐楼(现为吴昌硕纪念室)
都市快报(记者 余夕雯 文/摄)不久前,快报推出清明“快报为你寄思念”专栏,收到了许多温暖感人的来信,其中有一封,很特别。
写信人叶莺莺,杭州人,今年75岁。叶阿姨说,今年是她阿爸叶松柏100周年诞辰,“我的阿爸年少时曾守护过西泠印社,也是我们叶家最后一代守护人。”
叶家,西泠印社,守护人。寥寥几个关键词足够让人好奇,这一家人究竟是谁?又是如何守护了西泠印社?
很多西泠印社社员都不知道他们
为了核实情况,我们首先找到了叶阿姨,但采访不算顺利。因为当年,叶家三代人住在孤山上时,叶阿姨年纪很小,不怎么记事,等她七八岁时,西泠印社交由政府管辖,一家人就下山迁居别处了,她对其中原委并不清楚。
关于那段守山的往事,她只偶尔听父辈们提过,也不过是只言片语。大致情况是,叶家祖辈叶六九,受人所托,在抗战年代留下来守护西泠印社,叶六九过世后,叶秋生和叶德生两兄弟代替父亲继续守山,叶秋生是叶阿姨的爷爷,再后来,“守山”的职责就传到了她父亲叶松柏这里。
然而,光凭这些,想要串联起更详细、真实的一段历史,显然不够,还需要更多的史料证据。
但奇怪的是,遍搜网络,关于叶家与西泠印社的交集,资料极其稀缺。甚至许多西泠印社的社员,也并不知晓这一家人,半个多世纪以来,历史仿佛把他们一家给遗忘了。
直到读到西泠印社原文物管理处处长王佩智在《题襟遗韵》一书中写到过的一篇关于“守山功臣叶秋生”的研究文章,这个被埋没几十年的人物轮廓才逐渐清晰起来。
西泠印社创始人的孙子可能认识他们?
在新市街的家里,王佩智翻开桌上一本《西泠印社老照片》集,里面有一张黑白相片,排排站了许多人,这是1947年,印社补行建社40周年庆典时部分社员在孤山闲泉前的合影。站在最左边的是一个精瘦的男人,留平头,穿一件灰色长褂,“这个,就是叶秋生。”
王佩智回忆,之所以会对叶秋生这个人物有兴趣,主要是当年他负责重新整理西泠印社社史,这个名字屡屡在面前飘过。比如,曾任西泠印社总干事的韩登安先生,在特殊年代写的一封检讨书里提到:“当时印社是没有开支的,管理人员是叶秋生,印社交给他管理,一切雅集开支,平时小修缮等等零星开支都由他担当,每十年的纪念展览会开支则由创办人另行补贴”;1951年,西泠印社创始人之一的王福庵先生,在递交杭州市政府的捐赠信里,有这样一段话:“该社创设时,由叶六九君管理,叶死后,由其子秋生、德生管理,迄今达四十年,历经战乱冒险守护,兄弟连家属十九人,均以在印社卖茶及卖书籍、土产为生。”这封捐赠信,现在存放在杭州档案馆里。
还有《西泠印社志稿》里,也出现过这个名字:“叶秋生,字炳嵩,生于1898年;其弟叶德生,字荣,生于1910年。”
除了以上这些资料,关于叶家再没有进一步的资料了,王佩智说,他当时也跟我们一样疑惑。
为此,他四处打探,询问过很多人。跟许多艺术型社员不同,叶秋生是做具体事务管理工作,非金石书画类,所以给人的印象无非就是文人圈子里一个跑腿小伙子,吃住都在山上,跟他有过交往的人很少。
这时候,王佩智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印社创始人之一丁辅之的孙子丁裕年。
抗战时,丁裕年随父母去福建避难,抗战后从武夷山回杭州,菜市桥头发巷的丁家祖宅被日本兵烧毁了,于是就由祖父丁辅之出面,借宿孤山顶上的观乐楼(现为吴昌硕纪念室),住了差不多两年时间。所以,应该会知道同样住山上的叶家人吧。
全家都住在西泠印社内
带着疑问,2009年底,王佩智和同事专程到了上海,拜访了当时已经82岁高龄的丁裕年先生。
住在孤山上的时候,丁裕年只有15岁,他曾回忆说:“园子里只有寥寥几个游人,是为了静心而来的。在四照阁的小卖部点一壶茶水,肚饿的时候再来一碗藕粉,便可在园子的长椅上消磨一天。”
王佩智说,丁先生对孤山社址很熟悉,他一边描述当年园子的情况,一边在纸上画出山上建筑的大致位置。“丁先生说,他当时从西泠印社借走了四只凳子,就是经叶秋生同意的,父亲曾交待他以后要还给西泠印社,一定要‘物归原主’。”
据丁裕年回忆,他们一家住在孤山的时候,“叶秋生全家都住在西泠印社内。他们家有很多人,两个儿子、媳妇,一个孙子。还有他的弟弟叶德生和几个亲戚。他同时雇用了几个帮工,一起做事,有的是叶家亲戚,有的是外面的,主要是打扫环境,抹抹桌子,搞搞服务,弄得蛮干净的。抗战胜利后到新中国成立初期,西泠印社的环境、建筑基本没有变。”
“仰贤亭后面有个破房子 ,叶秋生两口子住在那里,也做店面,向游人卖东西。山川雨露图书室左边有片房,叶秋生的大儿子一家住在这里,叶秋生的小儿子一家住在遁庵。这里很冷清,平时也很少有人来,两家人在山上住得很融洽,山上吃水不方便,每天由德生挑水来给我们用。”另外,叶秋生还有一杆猎枪,晚间用来护社,有时白天也去西湖边打鸟。以上这些,是王佩智从丁裕年先生口中得知的信息。
王佩智顺便给年轻的我们补了一堂历史课,“历史上的1937年,是很艰难的”,当时日军从杭州湾登陆,先是攻陷上海,后分兵杭州。每天都有骇人的消息传来,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杭州市民离开城市,携带着尽量多的财物,“当时拥有80万人口的杭州城,只剩下10万人左右,有钱人大多卷起金银细软逃命了,连当时的市长都跑了。”
这一年的12月24日,日寇占领杭州,民不聊生,西泠印社创始人星散避难,其他在杭社员也自顾不暇,这时候孤山上只剩下叶秋生一家人,成为西泠守山人。
抗战8年,守山8年
跟随这些尘封的记忆,以及已挖掘的史料,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被慢慢串联起来。
叶秋生的父亲叶六九,有说法他曾是湘军将领彭雪琴[彭玉麟(1816年—1890年),字雪琴,清朝著名政治家、军事家、书画家,湘军水师创建者、中国近代海军奠基人。1873年,彭玉麟来到杭州,因羡慕湖上风光,决定在小瀛洲岛北原湖心亭址修筑归隐后的寓所娱老。现小瀛洲上的浙江先贤祠即是他当年寓所]的幕僚,那时彭雪琴经常去俞楼与俞曲园促膝谈心,诗酒书画。彭雪琴故世后,幕僚叶六九留在杭州。
清宣统三年(1911年),西泠印社第一次开始成规模建设,当时13岁的叶秋生随父亲叶六九居住在孤山。
1937年底日军占领杭州后,西泠印社全仗叶秋生、叶德生兄弟看护。说起来他们平日喜欢扛枪“打鸟”,但有人认为,这其实也是特殊年代的巡山方式。
那时,他们把能搬动的古物埋入地下,显眼的匾额招牌取下藏起,又用枯枝败叶把两面进山的路封了,伪装成荒山秃岭,以不引起外人注意。王佩智说:“因为游人稀少,山上的小本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叶家人吃糠咽菜忍饥挨饿坚守八年,他们是西泠印社忠实的‘守山者’”。
1947年清明节,西泠印社举行春祭活动,瞻礼《丁敬身先生像》(丁敬,字敬声,是清代书画家、篆刻家),丁辅之请当时已经72岁的杭州书画篆刻家高丰,在画幅左裱边题识,专门表彰叶秋生的功绩:“丁丑之劫,吾杭屋庐文物半遭蹂躏,印社以司事者叶秋生经营有方,得免摧毁,龙泓先生遗像尤幸密藏,竟完善无恙。”那年秋天,全国各地的80多位社员共聚孤山,济济一堂,补行建社40周年庆祝。
秋生、德生忙着接待来自各地的社员,也是这一年,两人双双提名为西泠印社社员。
王福庵在捐献书中说:“希政府接管予以特别照顾,将社内宝印山房、斯文奥、山川雨露图书室数处房屋乃许其廉价出租,并准借用原桌凳器具继续经营书籍、土产业务,山上售茶处所仍交秋生承办等。”
不过,他的建议并未被采纳。1952年,西泠印社由市政园林管理处负责管理,叶秋生一家搬离印社。
算起来,叶秋生在孤山上生活了整整40年。
下山后他们开了个礼品店
那么,搬离印社后的叶家人去了哪里?
叶秋生的孙子、叶松柏之子叶永茂,帮我们完整了故事的后半部分。叶永茂说,1943年,他出生的时候,家里人已经住在西泠印社了,少年时在里西湖中心小学读书,在山上的日子无忧无虑。父亲叶松柏与盖叫天的儿子张一鹏、张二鹏是同学,他们常会送戏票给叶家,相约去东坡大世界看美猴王的戏。
因为后来景区不能住人了,一家人就搬了出去,先是住在延定巷46号。1952年左右,祖父叶秋生在西湖一公园对面开店,叫“西泠礼品店(社)”,上面住人,下面开店。叶松柏和兄弟叶松泉负责经营,销售书画、图章、碑帖、青田石雕、黄杨木雕等,跟在山上的时候差不多。边上还有一家王星记扇厂的门市部。
2年后,公私合营,“西泠礼品店”被赎买,后又合并到王星记扇厂,祖父叶秋生和父亲叶松柏以及叔叔叶松泉,都进入王星记扇厂工作。在叶永茂的记忆里,祖父为人处世很谨慎,言语不多,每天喝一盅酒。1972年底,叶秋生因病过世。
王佩智感慨说,叶秋生只是平平淡淡的一介凡人,终日里迎来送往,端茶售物,他虽然不善舞文弄墨,也不懂得篆刻书画,但这个西泠印社曾经的“总管家”,以自己特别的方式,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守护了西泠印社的平安。“他是西泠印社的功臣,应该有更多人记住他”。
“我们就是普通的一家人,在山上平凡度日”
几天前,我重新去了一趟西泠印社孤山社址,四季流转,116年的西泠印社一直萦绕着历史悠久的人文气息,俯仰之间的草木碑亭,山壁上的摩崖石刻,都见证了印社的诞生与发展。
我从正门一直走到后山石坊,一路上有柏堂、竹阁、印廊、印人书廊等建筑,因为春光无限,有不少旅游团专门把这里当作一个打卡点,现在的西泠印社已经成为西湖边的热门景点之一。这些游客可能不会知道,半个多世纪前,这里是怎样的光景。
突然想起叶家后人叶永茂的一段回忆:“其实我们就是杭州很普通的一家人,与湖山相伴了数十年,在山上养家糊口,平凡度日,那时我祖母经营四照阁茶室,父亲经营山川雨露图书室那一片,经营碑帖、书画等,大同小异。柏堂外面那里祖父的大妹卖杂货,她的儿子参加革命去了外地。”
站在西泠印社山脚下,一瞬间时空交错定格,仿佛看见叶秋生带着弟弟德生一起忙碌着山上的事务,管理图书、打理花木,日复一日,孜孜不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