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志女士
黄天威先生全家福
部分家书手稿
黄美先整理家书。
“心里多么念着您,爱儿!”
一页信纸,用英文写的新年祝福,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作为医学院的老教授,80多岁的父亲对50岁儿子这么直白地表达自己的爱,一辈子都是第一次。”黄美先说,恐怕写信时,父亲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快走到尽头了。
这是一封最短的家书,也是父亲给黄美先的最后一封家书。
“不在于文字长短,这封信的含义和对我产生的作用,可以说是最巨大的。”
自述 我和父亲:一句话家书背后的故事
黄美先,市一医院感染内科主任,2003年8月赴西非马里共和国履行中国援外医疗使命,就任中国驻马里首都医院的医疗组长。
而父亲的一句话家书,就是在2004年元旦将至时寄到的。
当时,马上要过年了,国内已是隆冬。父亲亲笔来信,只有这么一句话。父亲是个科学家,睿智理性而心胸博大。念着信,我心如刀割,明白父亲心底有多么惦念我、需要我,可这却是他最后的一封信。
父亲是我大学的老师,著名医学教授、寄生虫病学家黄天威。他常对我说,医学不同于其他科学,你在大医院做主任,应该有更宽的视野。在撒哈拉南部非洲,艾滋病、肝炎、疟疾和各种热带病的发病率远高于亚洲,还有许多国内从未见过的感染病。因为父母已年迈,我不忍远离,但父亲却说,作为感染病学专业医生,非洲才是本世纪大多数感染病的策源地,只有实地考察、深入实践,才能谋划未来、防患未然。
马里的通讯条件远不如国内,书信成了黄氏父子彼此问候的主要方式。在信中,黄天威先生总是宽慰儿子,自己在国内有最好的医生照顾,让儿子在非洲专心救死扶伤,不要分神。然而,2004年10月18日,一个普通的早晨,原本心情不错的黄美先猛然察觉同事们神情不对,气氛很压抑。噩耗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有个同事告诉我,早上他们已经接到电话,我的父亲前一天已经去世。他们不敢告诉我,不知道怎么跟我说。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们问我要不要回去休息。那边每天的病人都很多,上午非常忙,我就说“不用,等中午再说”。
中午忙完了,我才反应过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拿出父亲最后写来的信,突然觉得天都塌了。
黄天威先生的追悼会安排在当年的10月24日,黄美先无法赶回杭州。当天,驻地全体同事陪着黄美先,在非洲荒漠上面向东方,悼念黄天威先生,许多非洲友人也来慰问致哀。
回想起自己的从医之路,黄美先说,选择感染科作为事业方向,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当年,他考入原浙江医科大学时,父亲黄天威是寄生虫病学科主任,母亲朱圣禾是微生物学科主任,都是各自科室的带头人。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进入市一医院。我们大学里是不分科的,到了医院才分。父亲说,你既然做了医生,就应该做一个感染科医生,感染科看的病,就是所有跟炎症、细菌、病毒、寄生虫、微生物有关的病。
感染病和其他病有所不同,其他病是没什么变化的,而感染性疾病仅本世纪以来就出现了三四十个新病种,像非典、埃博拉,都是这些年新出现的。
我的父亲是广东人,从小勤奋好学,考入当时的中央大学医学院时,广东一共只录取了3个人。他勤学到什么程度?我当医生后,他已60多岁,每天早上我们还没起,他就在书房里念英文了。
由于和父母有专业上的联系,黄美先从医后,父母经常会帮助他。遇到疑难,黄美先就和父母交流。后来,黄美先成了专家,碰到会诊病例有模棱两可的地方,他还是会请教父母,请父母给予直接的专业指导。
我去马里前,我们还在一直讨论。很多人都知道,医疗队员在当地感染比如疟疾之类的疾病是很普遍的现象,甚至出现过死亡病例。但我很自豪的是,我所在医疗队的10个人,在当地从未感染疾病,这是前所未有的。因为在临行前,我和父母商量了许多预防方案,他们给了我许多指导和建议。
后来,应中国驻马里大使馆之邀,黄美先代表受援国撰写了《和非洲国家合作抗虐议案》,在国际讲坛广受赞扬。他还主编了新中国首部由中国医生主编、在我国及多国共同出版发行的《热带病防治(法/英版)》专业书籍,他主持的研究更获得了2项医学科技成果奖。
这些都是一个医生的本分,也是我对父亲博爱胸怀的传承。父亲的爱是我一生努力前行的永久动力。
回国后,在北京人民大会堂的纪念表彰大会上,黄美先朗读了他给父亲的最后一封信:“心驰故乡月,泪洒异域天,今日慈父欲远行,当知秋夜寒。此去越千山,亲人最挂牵,待到风清月明时,勿忘探家园。”
读罢,泪流满面。
传家
四代家书:一面承载家风家训的镜子
事实上,黄美先出生在一个教育世家,除父母外,他的外曾祖父、外公、外婆也都是知名学者。
黄美先的外曾祖父是晚清名家朱香晚先生,曾任清华学堂(清华大学前身)教员,还参与创办了上海大同大学(后拆分并入上海交大、复旦、同济、华师大等名校),长于诗文,尤其精通音乐学和训诂学,是中国文学专家。
黄美先的外公朱凤美是著名科学家,我国植物病理学科奠基人之一。外婆徐先志是原南京中央大学附属小学校长。为传承先辈精神,黄美先的名字各取了外公、外婆名字中的一个字。
如今,黄美先还收藏着四代人之间的数百封家书。“这是我最珍视的家庭财富,家书在我们这个家庭中是家人间互相交流不可缺少的东西,甚至亲人的笔迹就是一种情感。”
黄美先说,从小他就知道家里的习惯。那时候,黄美先姐弟三人与父母、外婆住在杭州灯芯巷,外公则在南京搞研究。虽居不同城,家人间每周必致书信。每周,朱凤美先生都会给家里来信,有时候会单独给每个亲人写信,甚至连家里的保姆都会关照到。黄美先记得,有一封信里,外公就问起保姆的脚伤有没有去看;还有一封信里,外公写道:“她的服务精神简直是我们的模范,她细心,懂得如何叫人满意,这一点便是自我牺牲的精神,而自我牺牲是人生最大的美德。”外公甚至建议,既然保姆可以教导我们,不妨叫她“老师”,而不是“阿姨”。
黄美先小学时期,每周六晚家里都要开家庭会议。会上,每个人先做自我批评,大人也不例外。因此,在这个家庭里,下到几岁的孩子,上到90多岁的老太太,彼此之间没有代沟。
黄美先的母亲朱圣禾女士今年96岁,去年,她受南京大学校友会之邀,去做一场讲座。讲座结束时,一位年轻教师问:“朱教授,您出生在一个教育世家,您是怎么教育孩子的?”朱圣禾女士回答:“我的孩子也没什么优秀的。我觉得,要教育好孩子,首先教育好自己,这是教育的秘诀。”
至今,朱圣禾女士仍保存着父亲朱凤美先生写的数十本日记,以及母亲徐先志女士的手抄英文教学笔记。“亲情正是一种动人的力量。”黄美先说。
征得黄美先的同意,我们摘抄了四代人之间部分家书中的句子。这些句子或古朴,或直白,或情真意切,或语重心长,长辈对晚辈也使用敬语,更令人诧异。一字一句,虽是亲人间的密语,却比网络上盛行的“鸡汤文”高明得多。
写信人:周泙(黄美先的外曾祖母)
收信人:朱圣禾
写信时间:上世纪40年代
禾儿吾爱,俚诗一绝寄以代信,此祝康乐:
熏风取次绿湖山,
远意温情入倚栏。
莫道春申在密迩,
从来门外即天涯。
写信人:朱凤美
收信人:朱圣禾、黄天威
写信时间:1953年10月1日
古人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个中真理,美于今日才体会得到。今天是咱们新中国的国庆日,这里放假,街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常;而我呢,为了改写一篇棉病调查报告,饭没有吃,直到下午三时把未完成的稿子交给×××同志。
写信人:朱凤美
收信人:全家人
写信时间:1954年2月8日
禾儿,我们试想一想:有谁家的太老太太年龄八十有五而尚手不释卷,并且从善如流呢?又有谁家的老太太年近六十尚轻健如此,为我们一家老幼照顾如此之合理而周到的呢?又有谁家的小宝宝是这样的聪慧而可爱的呢?再说,天威,我除掉不放心他有自满情绪以外一切我都佩慰的,你呢,我只是希望你刚强一些,随时随刻不忘“天赋”的职责——为人民谋人体康健。
写信人:朱凤美
收信人:朱圣禾
写信时间:1954年2月8日
最近,我听到人家说:“人生以为人民为目的,每天晚上必须想想今天一天为人民做了一些什么事情,倘使的确是做了一些事情则可问心无愧,否则其人祸的意义不高明于蛔虫多少”云云,此句诚令人警惕。
写信人:朱凤美
收信人:黄美先
写信时间:1964年1月22日
美先能读书,使我慰甚。但有两点要注意:一、力争100分是正确的,然而不一定要争取“第一名”,而且读书固然要用心,劳动也必须要积极;二、写信要规律化,特别是字迹要清楚、端正。我曾建议起个草稿再行誊正,有时不妨试试。
写信人:朱凤美
收信人:黄美先姐姐
写信时间:1964年3月9日
太公(我的爸爸)曾经说过:“年青人的好坏(即对国家、人民有无用处)可以用家信的勤惰来衡量”,我完全同意。因为有人在心上而且为心上人在自己业能牺牲一些休息或游散的时间来写信,是为人服务的起码。如果为此而不肯牺牲,则此人的自私也就可想而知了。
写信人:朱凤美
收信人:全家人
写信时间:1964年6月6日
关于美先,由于我非常喜爱他,因此望他更能听我好话:一、要能在一定时间内静下来做功课;二、要在人前人后同样是一个好孩子;三、要能克制自己;四、注意说到就做到。
写信人:黄天威(遗嘱)
收信人:全家人
写信时间:2000年
为人父母应该慈爱,教子女怎样做人,屹立于社会,而不受人欺侮,对社会有所贡献,为人类谋幸福。为子女者,对老一辈应尽孝道,以报其养育之恩。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大家和睦相处,共叙人间天伦之乐。这是每个人应该享受的幸福,这是我的心愿,也是大家的心愿,幸福我们要抓住不要错过呵!
写信人:黄天威、朱圣禾
收信人:黄美先
写信时间:2003年9月22日
您离开我们去马里到今天已整整两个月了。时间过得好快的。这段时间,希望日子过得更快些,我们可以早日相会,但是,日子过得快,我们又要多长一岁,心中矛盾。您去马里,在您人生旅程中多一些点缀,在您工作经历中多一些成绩,虽然在三万里外自讨苦吃,还是值得的。
写信人:朱圣禾
收信人:黄美先
写信时间:2003年9月22日
您已经是教授了,我还叫您儿子,有些可笑!不过仅是称呼而已,在历史长河的一百年左右内,虽然有不同的称呼,但我们上上下下三四代人之间,仍是同时代人,同跨了两个世纪,我们都是朋友,淡化代沟,会有更多的共同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