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岁的汪惠林没舍得让自己儿子下船走江。
尽管30多年来,他对眼前这条钱塘江有着无比的热忱和莫名的感激,但在多年收获大江大河之后,他没让儿子继承这份古老而艰辛的职业,而是选择让他留在岸上,做了一名游走于乡间的普通厨师,为各家红白喜事掌勺。
汪惠林还是日复一日地下江,和妻子余爱文,以及一条不到半米宽的独木舟,在装上YAMAHA外挂发动机后,于钱塘江上健步如飞,溯流而上,最远会撒网到浦阳江口,顺流而下,一直会下钩到海宁盐官。
立夏时,是江鲈鱼上市的最好节气,在这之后,刀鱼、鲢鱼、白条会从上游陆续涌来。江鲈鱼通体银白,顺着背鳍划过一串可人的黑色珍珠斑,在清澈的江水中,愈发亮眼。午后时分,余爱文一手拎着一网兜虾,一手端着一脸盆钓钩——更确切说,是盆沿上扎着380多个黑色钓钩的红色脸盆——她稳稳地上船了,汪惠林看到后,用力拉了发动机的引绳,“轰——”的一声,出船了。
下钩是个技术活,光靠一个人不行。余爱文一边串虾,算是鱼饵,一边下钩,而汪惠林任由发动机在船尾轰鸣着发力,自己则站在船头,双手不急不慢摇着船橹,把握着方向。
从闻堰码头到对岸袁浦渡口,江面不算宽阔,大约不到两公里,380多个钓钩,正好可以横跨整个江面。“也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有,要看时辰的,有时候会很多,有时候一条都没有,”余爱文不无担心今天为时已晚的出船时间,却仍然有条不紊地往江里扔着上了饵的钓钩,这种把钓钩别在圆形脸盆上的江中技艺,是从祖辈那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尽管发明者不详,但体现出的智慧却令人佩服,它可以很好地防止钓线缠绕在一起,又可以以最快速度往江里抛钩——通常时候,汪惠林和余爱文会在凌晨5点左右下船,在两个小时之内,顺流而下,抛下四脸盆差不多1500多枚钓钩,又在日出之后,把这些决定一天收成的沉底钓钩一枚枚拎上来,在收拾完最后一枚钓钩时,他们又回到了闻堰码头附近的江面。
今天的出船行程不算太长,汪惠林看着已是中午,决定暂时只放一盆钓钩,就往回走,“这个点鲈鱼不会太多,早晚涨潮时候才会多。”
相对放钩时的“一扎一扔”, 余爱文收线时的“一拎一扯”,则显得更为从容和快速。这个时候,汪惠林已不再在船头摇橹,而是站在船尾把舵开船,余爱文不时地拎起上钩后翘嘴的江鲈鱼,轻轻把线扯断后,沉甸甸地扔进了船舱,偶有垃圾挂钩时,也顺便把垃圾扔进了船舱,“这几年江水干净多了,鱼也多了起来,打到这些垃圾,我们也会带回去。”
汪惠林朝船舱瞥了眼,“今天还算不错,这么一盆钩子下去,还有10多条鲈鱼。”——算下来,这10多条鲈鱼,靠岸后可以卖到100多块钱,通常还都是买家早早地等在了岸边码头上。
“现在鱼是不少,每年政府都有投放鱼苗,还有休渔期,但捕鱼的人少了,为什么?太辛苦了,大家不愿意干了。”汪惠林抬着头,望着码头,没遮拦的太阳晒得本已黝黑的脸庞发亮。
多年前,汪惠林也知道,在他为儿子选择做厨师时,“渔佬儿”这份古老的职业,已经日渐式微、不被看好,正如汹涌了多年的江面,更愿意承载万吨的铁皮货船凫水过往。不光是汪惠林,即便在整个临江而息的闻堰镇,现在持有捕鱼证的“渔佬儿”,也只有两个人,除了他,还有他的好朋友何吾贤,“不是说这个证有多么金贵,就是大家不愿意干了。”
口头上是这么说,但闻堰镇上这两户最后的“渔佬儿”,每天依旧会在凌晨下船、走江、出渔,在退潮之后等待潮起,在涨潮之后再看潮落。“还能打七八年吧,以后真的弄不动了,就住那边的公寓楼,今年村里刚分给我们的……”汪惠林指了指江南岸的一排高层公寓,临江而建,开阔江面尽收眼底——如果站在那里远眺,“渔佬儿”和他在钱塘江上最后的江湖,从祖辈的喧嚣到自己的落寞,应该会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