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良哲(左)与张廷鹏(右)分别68年后在杭州相聚
今年1月,一条为父亲征寻当年中国远征军坦克车战友的微博突然火爆:副驾驶张练斋(中央大学)、炮手夏良哲(中央大学)、装填手王会期(清华大学)、通讯员曾承策(交通大学)……
张海俊为父亲发出著名的征寻战友微博那天,是今年1月19日17:43,到昨天,7月19日18:00两个人正式相见,整整半年时间。
这半年可谓曲折波澜,时而花明柳暗时而峰回路转,发生了一连串让人唏嘘感叹的故事。
最先找到的是来自清华大学的装填手王会期,后来一直是湖南双峰四中一位受人尊敬的英语教师,早年因为肺结核坚决拒绝了一位女生的求爱,从此孤独一生,1995年因病去世。
副驾驶张练斋的命运最为坎坷传奇,他当过游击队司令员,后来又含冤入狱5年,当过小学代课老师,进过麻风病院,曾经四处流浪,捕蛇为生。2000年在湖南祁东去世。
距离最远的是通讯员曾承策。1949年后他去了台湾,后来定居美国,5个子女全都在美国和加拿大定居,2009年在美国去世。
最后一个找到的是炮手夏良哲,他从印度战场回来后参加了共产党地下组织,改名夏慕禹,后来一直在滁州水利局工作直到退休。
昨天傍晚,90岁的张廷鹏和88岁的夏良哲,分别68年后,在杭州再次相聚。
下午一点半,夏良哲乘坐的高铁从合肥到达杭州,随后赶到离张廷鹏家不远的酒店落脚休息。正式见面安排在了傍晚6点,酒店的一个小小包厢。
夏良哲走进包厢,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张廷鹏,他满面笑容,伸开双手。
张廷鹏也在旁人的搀扶下慢慢站起,两人走近、含笑握手。
张廷鹏说,如果在街上看见你,我肯定认不出来了。
夏良哲捏了捏张廷鹏的下巴,说,是啊,那时候你下巴很尖的呀……两人落座,开始像普通熟人一样叙旧聊天。
提前在我脑子里预设的那幅紧紧相拥老泪纵横,连旁观者都潸然泪下的动人场景,并未出现。一直守在现场、甚至从上海、南京专程赶来的我的新闻同行们恐怕也深有同感。相比两位当事人的安详平静,还是我们这帮后辈和外人更加激动一些。
毕竟是68年前的事了,毕竟是年近九旬的老人了。
他们的上一次相见与离别,是1945年,昆明。
那时,张廷鹏22岁,夏良哲20岁。作为同一辆坦克车里浴血奋战的生死兄弟,刚刚从印度战场胜利归来,不愿跟部队去打内战,于是聚在西南联大附近一个小酒馆里,商量将来的打算。已经去世的张练斋在回忆录中有一段详细记载:
“酒来了,菜一道一道地接着上席。我们首先向伍排长敬酒,然后互相敬酒,边喝酒,边谈论各人今后的打算。
“伍排长说,我回家当老百姓,做点小生意过活。王会期说,我回西南联大去。夏良哲说,我到解放区去。张廷鹏说,我先回到杭州的家里去,再做打算。我说,我和张廷鹏的意见一样,先回家看看,再做打算……散席后,我们牵着伍排长的手,依依不舍,临别时,我们几个人站成一排,向伍排长敬礼,齐声说,祝排长万事如意……”
两个多月前,我手捧张练斋的回忆录手稿复印件,用了几个晚上仔细翻读。关于离别这一段,写得丰富详实、细节生动,却没有提到曾承策的名字。
我很快发现,不仅这里,整本十万字的回忆录中,对曾承策的名字也只字未提,仿佛此人在作者的记忆中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坦克车手张廷鹏(金陵大学)
炮手夏良哲(中央大学)
一开始,我还觉得有些奇怪,后来再一细想,不禁长叹。
张练斋一生经历过惨烈的抗日战场,从麻风病院死里逃生,在深山老林与剧毒的五步蛇为伍,他怕过什么?可是直到人生暮年,在纯粹个人的回忆录里,都没有把曾经同生共死,只是后来去了台湾的兄弟名字写进去。可想而知当年受过多少冤苦,尝过多少辛酸,落笔时内心有过怎样的纠结。
昨天,除了两位老战友的相聚,王会期的侄子,还有张练斋的儿子,也都赶到了杭州。方方面面在半年的努力之后,总算看到了一个让人欣慰的团圆结局。
如果不是这次采访,我想我可能没有机会深入地了解当年中国远征军那段历史,也不会知道在我们杭州,还散布着那么多抗战老兵、远征军战士,居住在孩儿巷、闸弄口、大关东二苑、采荷新村、老浙大横路……
到目前为止,在杭州找到的抗战老兵已有70多位,其中远征军老兵22人。年纪最大的已经百岁,最小的也已88岁高龄。
“我们爱老兵”公益网的负责人老吴说,这些杭州老兵里,土生土长的杭州本地人并不多,浙江省内约占一半,其他分别从广西、广东、安徽、贵州、山西、福建入伍参军。从相对富足的浙江参军的,有三个特点:学生兵多,黄埔系多,自愿的多。而出自贫穷省份的,被抓壮丁的,为了吃饱饭的,逃难中参军的就比较多了。
家在浙江或杭州的,抗战胜利或解放后回原到原籍,会开车的当司机,学医的到医院。回到外省的,多是工作到退休再跟随子女来杭州定居。他们大多因为那段特殊历史而吃苦受冤。现在的生活,如果比起其他相对不发达的地方,杭州抗战老兵算是不错的。
92岁的柴亮,父母都曾在德国留学,自己考上了中央大学医学院。重庆被日军飞机轰炸后,他从废墟中爬起,捡了一块弹片,用毛笔记下了日期,同时写下四个字:勿忘今日!1944年11月的一个中午,正上大二的他报名参军,远赴印度。
老家上虞的徐松林,1941年在金华报名参军,后被编入宪兵团,担任司令部警卫,蒋介石和宋美龄宴请远征军司令官史迪威将军时,他就在门外站岗。徐松林后来从南京公路总局退休,因为儿子在三墩办了个小厂,把他接到工厂附近的老年公寓。
原籍广东的伍耀湘,18岁时被抓壮丁参军,1943年1月随中国远征军出国作战,在第六军十三师一营一连担任炮手。中缅交界处同日军血拼中,连长战死,他代理连长血战到底,赢得胜利。1954年他来到杭州,在铁路上当列车员,1988年离休,现住老浙大横路铁路宿舍。
装填手王会期(清华大学)
通讯员曾承策(交通大学)
副驾驶张练斋(中央大学)
89岁的郁忠善参军时,是杭州师范中学的一名老师。抗战胜利后回到杭州,原本考上了银行工作,但很快就因“历史问题”,被派去下沙的废品收购站上班。去年老吴找到他时,郁忠善跟他说了些心里话:苦日子我不害怕,主要是影响了我的子女。我觉得对得起这个国家,但最对不起我的家人……
原籍安徽的陶惠庭,13岁逃难到蚌埠,为了吃顿饱饭,和老乡一起参军,后来被黄裕光收留。
黄裕光毕业于浙江医药学校,1943年司令长官卫立煌一纸调令,把他远派缅甸协助远征军救护伤兵,黄裕光带上了陶惠庭,两人一直以师生相称。解放后,两个人先后来到杭州,陶惠庭在留下医院工作到退休,黄裕光当过市二医院院长。现在,陶惠庭住在外东山弄,黄裕光住在西溪路上,学生经常会去看望老师。因为黄裕光耳聋,两个人的交流都是默默写在纸上。
一个多月前,我还跑去萧山参加了“我们爱老兵”公益网组织的老兵金城和卢满庆见面活动。那天,在提前铺设的红毯上,两个过去从没见过面的老兵,从远处相向走近,握手后长时间紧紧相拥。
金城是诸暨人,1943年在诸暨师范读书时入伍,1944年参加滇西反击战,带着三名炊事员给前线送饭,遇到日军轰炸,从泥土掩埋中爬出后坚持把饭送到前线。
卢满庆是湖南人,21岁时为了吃饱肚子参军,随远征军入缅后担任侦察兵,缅甸战败撤往印度。
现在的金城生活不错,至今还在萧山儿子办的公司做财务工作,以94岁的高龄成为中国年纪最长的会计师。
而卢满庆,因为那段历史,当初没有女人肯嫁给他,一个寡妇带着两儿一女实在困难,就跟了他过日子,后来又生下两个女儿,小女儿远嫁萧山,他就跟着过来了,如今没有经济收入,全靠两个女儿供养。
……
昨天在回来的车上,我有些感慨,和老吴聊天。
我说,分开68年还能见面,过去没有微博的时候,真是想都不敢想。
老吴说,是啊,从他们儿子孙子开始,微博微信一个比一个玩得熟,将来哪里还会有这种几十年没有音信的事?
我说,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战争打仗,动不动就死几百万上千万人,恐怕也不会有了。
老吴说,是啊是啊,应该不会有了。
“我们爱老兵”网的志愿者,继续寻找在浙江的抗战老兵,上门看望,经济困难的提供资助。
老吴希望大家线索都提供给他,手机号13082819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