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重阳忆母亲,枕边暗流思亲泪
杭州网  发布时间:2018-10-17 09:41   

如果母亲健在,今年应该是105岁了。可惜,她于十六年前就离我而去。那年我53岁。失去了母亲,我失去了做儿子的滋味。有的话,再无人可以倾诉;有的事,提不起兴趣去做。母亲逝去后的两三年里,我内心苦闷之时,家里人找不到我,其实我大老远跑到南山陵园,在母亲墓地坐上一二小时,回家时心里豁然开朗似的,脸色也不再严肃庄重。我心里一直呆想,儿子与母亲永远在一起多好!

我的祖父与外公,都是民国时期的大户人家。上世纪八十年代,萧山媒体曾登过资料,谓祖父、曾祖父体恤佃农生计,将家中田地划出若干作为义田,不使农民青黄不接时受饥挨饿。外祖父是经营酱缸酒缸生意的,早先是萧山大昌酱园的经理。生意做到印度孟买,加尔各答。在各自家里,母亲是大小姐,父亲是三少爷。母亲十七岁时嫁给了十八岁的三少爷,成了三少奶奶。

三少奶奶娘家婚前三天往三少爷的张家发嫁妆,车装的、肩抬的、手提的、队伍蛮长,煞是风光。是日夜间,强盗翻墙而入,嫁妆被盗。乡间哗然。祖父当机立断,派出车船去上海杭州采购同嫁妆一模一样的物件,婚礼如期举行。值得一提的是嫁妆中,有一只产于英国的鎏金的浅绿色脸盆未被盗走,母亲很喜欢它的质地和色彩,一直使用到临终。

母亲嫁入张家时,父亲风华正茂。他刚从惠兰中学(杭二中)肄业,父亲告诉母亲欲赴美利坚留学的打算,母亲欣然应允同往。无奈几个月后母亲怀上了我的大哥,家里为父亲找了银行差使。那是金饭碗啊。美国留学成了曾经的规划或梦想。

母亲生了9个孩子,成活5个。三少奶奶婚后在有些场合就成了张太太。张太太家境殷实,除几位保姆外,小孩都请了奶妈。我出生时白白胖胖,抱起来有糯米汤圆的感觉,很讨母亲喜欢,时不时带我睡在她身旁。襁褓之中的我,吃过不少美国炼乳、牛奶和果汁。

母亲嫁入张家时,虽只是初通文墨,也许是外公的家教好,母亲显得知书达礼,受到张家上下,包括公公婆婆叔侄们的喜欢和尊重。及时,适时向祖父母请安是每日必修课。佣人们洒扫庭院时,母亲会指点他们用筷子或牙签裹着纱布,把桌子椅子雕刻部分的缝隙空档擦得一尘不染。遇到祖父母有客人来访,母亲会用文白参差的语言得体地寒暄 。

母亲生下我大哥后,便随父亲去舟山文昌阁,父亲是当中国银行的练习生,与后来发达成船王的包玉刚是同事。彼时包先生尚不富,在麻将桌上还欠了我父亲不少赌资。包先生在香港发达后来内地,母亲告诉我,这类事情不足挂齿,多少年了,不必也不许挖别人脚底板。

因与金润泉沾点亲戚关系,父亲练习生毕业后,一步步得到重用。父亲在永康兰溪担任过中国银行的办事处主任,实质系分行或支行行长,名望地位与地方当局主政者不相上下。家中人来客往颇多。母亲作为主任太太必定要出场应酬一番。此时的打扮行头,已具贵夫人派头了。一九六六年,母亲还留着四十年代未期法国时尚的化妆品皮包。母亲五十年代用的梳妆盒,是一件十分精致的漆器。侧面看是叠在一起的两部书,红楼梦和三国演义,书面朝上翻起时,一面镜子就竖了起来,镜子下方便是两只抽屜,存放梳子,唇膏,孔凤春的鹅蛋粉饼等等。

一九五五年,家里最后一位保姆不辞而别,母亲毅然挑起了全部家务。尽管生疏与笨拙,但她默默忍受了。当时全家人,包括祖母外婆都在一只锅里吃饭,经常捉襟见肘。家里经济开销,需要变卖老底子东西救急。屋漏碰到连夜雨!我大哥在六零年以反革命罪被逮捕了。大哥原来每个月有三十元月规钱交母亲,宝贝儿子投入小车桥,每个月少了三十元钱。父亲寡言,母亲以泪洗面。我还不时不懂事地给他们撒上一把盐,问:大哥哪里去了,大哥哪里去了?母亲坚持不告诉我大哥身陷囹圄。

一家人如何度日?只有加大变卖旧货的力度!有几个背着背篓收旧货的安徽朝奉已经认识母亲了,他们知道:这个女人有好东西掼出来。母亲一件旗袍上的盘扣,领口正下方的一颗包着猫眼,胸襟侧上方第一颗是大翡翠,以下一排是略小的翡翠珠子。这一件衣裳,虽然被朝奉压了价,但让全家过了好长时间的安稳日子!儿时的记忆中依稀觉得金戒指一串串的,并不是值钱的东西。有一次,我撞见母亲要卖掉一件呢大衣,是大哥穿过的,我觉得我正好穿呢,便哭着去抓大衣,大唤:我好穿的,我好穿的!弄得母亲泪水涟涟。

为了挽救下沉的家庭之船,母亲绣起了萧山花边。晚间的灯光下,张太太的手指专注地一针上一针下地飞舞着。每月也有十多块钱可以补贴家用。此时的父亲日益沉默不言,也许是感到对母亲的歉疚,无言可表达吧。而母亲仍是对丈夫敬重有加,仍是"先生"先生"的称呼父亲。父亲应该感受到贫贱夫妻百事哀而三少奶奶强颜的温情脉脉是家庭之船不沉的力量。

绣花边的事儿停止以后,姐姐的两个女儿先后出生。姐夫他俩都是医生,适逢毛主席要城市医院的医生下农村,母亲就提出由她来带外甥女儿。因此姐姐每月有十几块钱给母亲。肥水不流外人田,母亲付出了辛劳,家里每天中晚餐的油水可多点儿。看着母亲如此辛苦,我能做点什么呢?大热天的时候,为了能让母亲有个午觉可以睡,我便抱着外甥女去会馆河下原安徽会馆门口台阶这里乘滑梯,然后再抱着外甥女去尚未折除的老鼓楼门洞里乘凉……

大哥坐牢,母亲心力交瘁,心脏老毛病犯了,卧床不起。从那时开始我变成了母亲的“女儿”,干起了买莱烧饭的家务事。母亲的心脏病,有神经官能症的因素。在民国时期,父亲花大把美金请来的美国专家来诊视,收效甚微。据说当时家里一大半的钱,都投入母亲的治病。科学的方法,迷信的方法,无所不用其极。不少父母的老朋友都惊诧母亲最终能活到九十岁,也许是磨难延寿吧。

家里经济最拮据的时候,母亲仍是蛮顾及颜面的。逢年过节对有的亲戚朋友仍要治席宴请。母亲做得一手好莱。刮鱼圆包蛋饺发海参,她都独立担当。每逢过年或请客,母亲就会用上家里珍藏的一套餐具,整体风格就如同湖南一号青花瓷。另有一只盛全家福的大碗与众不同,白色薄瓷有点透明,碗周边和碗盖上凸出数技蜡梅,树技是棕色的。这碗是品锅,盛有鱼圆肉圆蛋饺河虾发皮,打底是粉丝。它端上桌了,宴席进入尾声,就等甜羹和水果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母亲告诫我无须积极参加红卫兵,我自以为她不懂政治,没有听她,但是关于不能参与武斗,不能参与打砸抢的告诫,我倒是听了。幸好这方面我没有授人以柄。否则,下乡抽队之前,在学校是要多吃苦头的。

破四旧抄家之风无法无天之时,母亲日夜担心被抄家。只要听到街上传来口号声锣鼓声,就会露出惊恐之色。一九六六年秋天某日夜间,墙门里鲁家遭遇抄家。造反者的恐吓责斥、口号声就在我和父母亲耳边此起彼伏。仅隔着一排板壁和玻璃窗。母亲按下父亲身体,自已起床。招呼我搬来梨花木春凳,一只一只取下叠成竖排的皮箱。我惊奇于母亲彼时的冷静与沉着。其实,家里这些箱子里已没有多少贵重东西了。母亲快速地翻出一张大哥的反革命分子的逮捕通知书。撕了几下,放进嘴里嚼了起来,然后竟咽到肚里。她是担心闯入隔壁家的造反派们万一进入我家,若看到这张东西是要出人命的!母亲又翻出几件美国的丝背心和丝袜,撕下商标,扔到马桶里了。有几张美国花旗银行的保险单,是中国银行给高级职员的福利,我帮母亲撕毁后,也塞到马桶里了。最后,母亲用一块珍藏多年的某夫人送她的手帕,包起了少得可怜的细软物件,塞进了父母大床背面的横档里。像个老练的特工,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母亲重新上床,那一刻,我发现母亲全身在颤抖!那段日子,经济的窘迫,革命烈火的恐怖势态,让我担心母亲是否会有不正常的行为。家里有一把锋利的大剪刀,用它剪脖子和手腕动脉是没有问题的。有一天,我发现剪刀不见了,我急得泪水挂满脸颊!我跪在母亲床边,问道:剪刀呢剪刀呢?母亲回答我:儿子,这样闹纷纷的时光,我又不是反革命,我要对你们几个的名誉负责……说完我们母子的两颗头颅粘在了一起。我的脸上有母亲的泪水,母亲的脸上有我的泪水。我站起来帮母亲用热水绞了把毛巾,心底平静了不少。奇怪得很,当母亲离我而去时,我一直再没有发现那把剪刀。

共和国上空的乌云,在一九七六年十月,被拨开了。我们一家的日子好起来。当我的口袋里有几块钱可以花的时候,我又把母亲当作三少奶奶张太太侍候了。母亲心里惦念着吃燕窝银耳的日子,我从缅甸买来一盏盏纯正的燕窝,交到母亲手里,母亲的笑容至今生动地在我眼前晃动。母亲在脸盆里浸开燕窝,戴上眼镜,用一把医用小钳子拣出细细的燕子绒毛,理净后放入隔水蒸的器皿里,加入冰糖,用文火慢慢蒸。相隔三十年又吃上燕窝,母亲喊着我的乳名,说:我高兴,儿子!此后,凡是弄到正宗燕窝,我都烦劳母亲自已动手享用。

对于大闸蟹,母亲好这一口。三四十年来,无论蟹价便宜或是昂贵,只要看见有蟹,我总会买了给母亲送去。只要与母亲一同吃蟹,我便会仔细剥出蟹黄蟹膏和鳌肉,看着母亲享受地吃下去。

母亲说吴山酥油饼好吃。我就会一溜小跑,登上吴山茗香楼,它的隔壁有售酥油饼,形如菊花,薄如蝉翼,撒上绵白糖,轻轻咬一口,碰到舌头就会化了。我未婚时,城隍山上有这种饼,现在找不到了。

母亲说过,泡芙里的奶油好吃。因为那是新西兰奶油。我就经常去海丰西餐社买泡芙给母亲吃。最初是一角钱一只,后来是二元钱一只。买来泡芙,生怕乘车挤破挤扁,流出奶油,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吧,知味观新增了高汤煮的千层包子。那是方型的,裹着干贝开洋和鲜猪肉,煮得很透,味道真不错。两老都欢喜吃。我常拿个铝饭盒,八路汽车来回,买上几件,疾步回家,让母亲趁热享用。看到母亲吃得脸上闪过不易察觉的满足神态时,我的高兴溢于言表!

父亲临终时,母亲爬到他身边躺下。嘴里说道:先生,让我再陪你睡一会,最好这一睡不醒,我们又在一起了。母亲强忍着,不哭不喊,任泪水从眼角淌下,那一刻,父亲的眼角也变得湿润。正在此时,有邻居来报,我岳父前来悼唁。母亲从床上起身,请邻居留岳父稍候(他们是厂里同事)。那天母亲穿了件阴丹士林蓝的简易旗袍,她快速找出一双丝袜穿上,让我用毛巾帮她擦干泪痕,步履虽显老迈,但却匆匆地迎向岳父。母亲伸出手来,柔柔地与岳父一握,然后说道:亲家翁,谢谢你过来,想不到你我在这种情景下会面,对不住你了!伯顺的父亲已经过去,他没有了父亲,你泰山大人就是伯顺的父亲。伯顺不很懂事,也不够练达,今后有劳亲家翁多多教育,多多关照。当时,岳父似有愕然之色。言毕,母亲双手上下空握,侧身曲膝致礼。我站在岳父身边,无语。

多年后,我常想起这一幕。如今,我终于意识到母亲的所有言行,表明了她是名媛,有着杭城大家闺秀的传统风范!

母亲,如此评价您,您会责备我吗?

来源: 清河校友平台  作者:张伯顺  编辑:郭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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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几个月后母亲怀上了我的大哥,家里为父亲找了银行差使。在各自家里,母亲是大小姐,父亲是三少爷。母亲生下我大哥后,便随父亲去舟山文昌阁,父亲是当中国银行的练习生,与后来发达成船王的包玉刚是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