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 “或者,酒和雪天生就是在一起的” 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 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 报纸落。地图开,因想起远人的嘱咐。 寄来的风景也暮色苍茫了。 (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罢。) 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 哪儿了?我又不会向灯下验一把土。 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呵!我的盆舟没有人戏弄吗? 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卞之琳《距离的组织》 1. 一千两百多年前的某个黄昏,在长安,当时的帝都,一个图书馆员听着北风呼啸,风仿佛要从他的身体里吹过,那个时候,一阵巨大的倦怠感抓住了他。他瞧了一眼正准备告辞的友人,一首清新可喜的小诗脱口而出: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友人脚步一滞,就留了下来。我们可以想象一下这样的一个场景:天寒地冻之际,红泥炉烧得殷红,新酿的米酒被烈火煮沸,芳香四溢,而朋友的招呼更是让人心动。 写诗的人叫做白居易,当时刚踏入仕途不久,正和友人元稹、刘禹锡、李绅等诗人发起新乐府写作。而今天到访的友人,是好友刘禹锡的族兄,在长安经商,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白居易的粉丝。这首诗后来流传出去,题目很简单很直白,白居易就把它命名为《问刘十九》,就这样,在历史的长河中,刘十九的名字也被流传下来,甚至,我们知道他在某一个黄昏的细节。 多么有余韵的一次挽留,一个日常之问:天就要黑了,这雪就在赶来的路上了,兄弟,能够一起喝一杯吗?在这个日常之问下,是对寒冷和雪意的抵抗,就像千年后的诗人卞之琳所慨叹的: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在隔了千年的时间之远,像是一次唱和,灵魂与灵魂的对应,文字如镜,我们可以照见自己内心的田野。而白居易的这杯酒,从千年前的那个黄昏递出以后,就成了一个秘密的礼物,一份馈赠。 在后人的解读中,说白居易在这个黄昏“岂非天下第一快活人”。而在《诗境浅说续编》中如是说:“寻常之事,人人意中所有,而笔不能达者,得生花江管写之,便成绝唱,此等诗是也。末句之无字,妙作问语,千载下如闻声也。” 这杯酒里,倾注着的是一个人的孤独和友情,也是我们向内的一次眺望:雪都要让我们白头了。 2. 雪和酒。两个古典的意象多年来一直纠缠着我们,纠缠着我们的文字。对于这种传统,事实上我们都有基因上的默契,就像一些网红的摄影点,就像一些贩卖情怀的商业运作,之所以能够成功,本质上出于我们的认同。 比如近年来极红的李子柒,因为听得多了,耳朵都要起茧了,便了解了一下,看她的视频,大抵是根据时令节气、传统节日、民风民俗确定选题,然后用简单记录工艺流程或依附一定的人物故事主线两种方式演绎。比如说在《兰州牛肉面》中,李子柒历时近两个月向技艺精湛的老师傅求教,终于以“二细”的标准完成了视频录制。 而最近播放的用传统工艺制作的酱油,其周期更是长达数年。到2018年1月时,她的全网粉丝数量就已近2000万,累积播放量近30亿。对她的非议当然也很多,但在我看来,这种成功其实是唤起了我们的“返璞归真”,对于简单生活的一种向往,李子柒的价值也就在这种唤起之间。 就像雪,当它落下来时,它覆盖着尘世万物,一切都在它的笼罩之下,但一旦消融,我们视野里的秩序又会重新恢复。从这个意义上去看,雪和酒一样,是一种通灵的媒介,和商业操作中的节气时令相仿。 酒落肚,气血翻涌,有我们所热爱的氤氲,就如一个朋友在一场酒后发微信给我说:“你不知道,喝酒有多快乐!”其实,我是知道的,但朋友的快乐我未必知道。白居易早就写过这种快乐:“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雪也若是,元稹死后的一晚,大致就在冬至时节吧,白居易梦见了元稹,起来后他写下了这么两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文学的点石成金,在于它赋予了普通的意象一个灵魂,而这种赋予,让我们心有戚戚,像白居易之雪,在挽留朋友时你可以理解为他的孤独和寒冷,而在怀念元稹时,这雪大抵带有一种年华老去的萧瑟了。 3. 在我看来,酒大概是人类最有趣的一种发现,连端方严肃的宋朝大儒朱敦儒都这样写过:“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和他生活年代相近的文人,无论是否性情相投,但大都爱这杯中物: “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瑟禁烟中。”(晏殊)“买花载酒长安市,又争似、家山见桃李。”(欧阳修)“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司马光)“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苏轼)…… 大概从陶渊明那里开始,酒便成为诗歌中的一种传统,陶渊明说:“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而李白呼应他说:“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和李白同代的岑参写得更加直接:“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这种引用可以一直铺陈下去:快乐时,悲伤时,相聚时,分别时……这其中,最为悲切的当属唐时孟郊所写的:“夷门贫士空吟雪,夷门豪士皆饮酒。” 这孟郊就是酒中卖火柴的小女孩。 我不知道1200多年前的那个黄昏,白居易和刘十九杯酒言笑之时,雪可曾下着,下在他们生命中一个平常的黄昏,而在他们酒醒之后,会不会有同代人王初的那种感受:“银花珠树晓来看,宿醉初醒一倍寒。”但尽管醒来时会有这样的迷茫,喝酒时的快乐谁能拒绝呢?就像明人袁宗道所写:“饱后茶勋真易策,雪中酒戒最难持。” 或者,酒和雪天生就是在一起的,大雪纷飞之际,一杯酒或许能让人感到浮生里的踏实。这酒,当然不是狂醉滥饮,更多的是一种微醺和仪式,或把我们带入到一种世事通明的境地。 而收藏雪水酿酒,在今天已经是一种奢望了,除非我们去人迹罕至之处去取雪。 4. 今年的江南之地不知道会不会下雪,从目前看是暖冬无疑,在雪中呼友喝酒的心愿不一定能够实现,那么,我们或许可以退到文字中去,退到那种“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意境里。 明末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中这样写: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这雪中的风景其实在人的心中,就像在手机的屏幕上轻轻一触:能饮一杯无?这个时候,雪意已经弥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