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六里堰历来有吃早茶的习惯，小时候跟着父亲去吃过几次。

第一次在上小学的时候，我一直想吃早茶到底有什么意思？父亲不论是在酷暑盛夏还是寒冬腊月，刮风下雨一天不拉地都会去吃早茶。我再三央求，父亲答应在星期天带我去茶馆店。

那天早上被父亲从睡梦中叫醒，墙上的自鸣挂钟才四点出头，外面一片漆黑，我跟着父亲摸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茶馆店走去。

到了茶店门口，父亲将装有几把大蒜和一些鸡蛋的篮子放在门前，那里已经放着好些装有鸡、鸭、蛋的篮子。放在这里自己不看管，不会被别人拿掉？父亲说，现在的人都很规矩不会拿别人东西的。

我跟着父亲在南墙临窗口的茶桌前一个空位子坐了下来，堂倌端来一壶茶和二只茶盅，他一比画，父亲给了他七分钱，原来堂倌是个哑巴。边上吃茶的人问父亲：“关阿哥，今早你为啥来得介迟？我们半壶茶都已经吃白了。”父亲指着我说：“我这个小儿子要跟我来别相，为了让他多睡一会，来得迟着点。”

我起床后连脸也没有洗，父亲边说边领我去茶堂间里去洗脸，茶馆店历来都为茶客们提供免费洗脸服务。

父亲离开。我打量起茶堂间来，里面搭着一座烧水的老虎灶，上面分二排放着八只长嘴铜壶。正在往灶里添硬柴的哑巴堂倌冲着我点点头，拎起一壶热水，往一只铜脸盆里倒了半盆水，用手试了一下，指了指挂着的毛巾离开了。我拿过毛巾，毛巾又黏又滑，捂到脸上一股浓浓的汗臭和烟味。

洗完脸回到茶桌边看到一个一手托着一蒸架包子，另一只手拎着一篮油条的人进来，包子五分一只，油条三分一根。父亲包子和油条各买了二只，一半分给我，坐在父亲隔壁的人说：“关阿哥，看你平时买只包子也不大舍得，今天怎么不心疼钱了？”父亲说儿子头一回来，让他尝尝味道。那人又低声对父亲说：“你看王荣这个人真是像从跳骚屁股里爬出来的一样，从来都不舍得买点心。”父亲说：“他死了老婆，一个人要养活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日脚过得相当艰难，不要怪他小气。”说着父亲又买了一只包子和一根油条递了过去。

对面叫王荣的人头发花白，穿的衣服是补丁上打补丁，正吃着从家里带来的毛芋艿，见父亲递过来的点心，连忙站起来推着手说：“关南弟，老是吃你东西，我的脸也没地方放了。”父亲说：“老古话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穷不会穷一辈子，等你条件好了，我们大家吃你的。”王荣的眼睛有点潮湿，颤抖着手接过了包子和油条。

隔壁茶桌上还有只空位子，几个茶客想来坐，边上的人说这个位子是有人的，原来茶馆店里有个规矩：老茶客常年坐的位子是固定的，别人不可以占用。我想难怪临窗口这么好的位子刚才一直没人坐，原来是父亲的位子。

哑巴不时拎着铜壶给茶客们添水。茶店内是三间直通间，放着二十多张板凳当茶桌。大家吃着包子、油条或从家里带来的毛芋艿、老菱或毛豆节，有人吃着早点抽着烟，满屋子烟雾缭绕，还有人拿点心当下酒料，喝着山薯烧酒。浓浓的酒味，几盏不太亮的煤油灯，整个屋内显得格外昏喑。

天放亮了，外面的人多了起来，小摊小贩的叫卖声和茶馆店里的嚣喧声交汇到一起，小集镇热闹起来。

门口来了两个怒气冲冲的人，走在前面的个子高一点，只听得他说道：“是你对，还是我对？今朝我们来叫大家评评道理。”众人一阵劝说，俩人的火气才小了点。原来他俩是堂兄弟，高个子是大佬，他家要拆旧屋造新房，请来了风水先生，风水先生关照大佬拆屋前要先请公公，否则对前面的人家不利，结果大佬由于忙，没按风水先生吩咐先请公公，而是想等上梁时一起请。他堂弟的家就在前面，所以不让他拆屋，二户人家就吵了起来，弄到了茶馆店里。

大家你一语我一言，舆论一边倒向了堂弟那一边，堂大佬满打满算是自己稳赢，结果被大家评判不是，傻站那发呆，好在他也是个明理的人，被一阵开导，当场向兄弟赔了礼，表态当天就买肉买鱼杀鸡请公公，一场争吵顿时烟消云散。

从此后我知道茶馆店是个评道理的地方，吃早茶的人来自四面八方，谁也不偏袒谁，如果无理的一方不服众人评判，张扬出去就成了臭鬼，以后再不会理睬他了。茶馆店确实是个好地方，在那里不仅能吃茶、聆市面，评道理还能结识各种朋友，见到在家里看不到的市面，难怪父亲老爱去那里。

父亲仍然是雷打不动每天早上去吃早茶。后来年纪大了，吃早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九十岁那年他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要拄着拐杖走路，便再也去不了茶馆店了。

一天，叔叔从街上吃早茶回家来看望父亲，对父亲说：“阿哥，你有近半年没有去吃早茶了，那里的老小兄弟们都很想念你。”父亲的嘴唇翕动，抽噎了几下，没作声。我对他：“爸，明天早上我带你去吃早茶。”父亲使劲地点头，连声说好。

第二天早上我去接父亲，他已换上了新衣裳在等我，母亲说他天不亮就起来了。来到茶馆店门口，不少老友都站起来向父亲打招呼，有人帮助扶着他进了店里，还未坐稳父亲让我赶紧给所有吃早茶的人分香烟，把卖早点的人叫过来买下了所有包子、油条分给大家。

趁父亲和老友们谈得正欢，我来到茶堂间，想看看梦牵魂绕了四十余年的长嘴铜壶、铜洗脸盆，还有那个哑巴堂倌。然而，斗转星移，烧水的老虎灶没有了，长嘴铜壶也不见了，取代它的是蒸气锅炉，洗脸间仍然有，塑料盆取代了铜脸盆，二块毛巾洗得刷白，我拿过毛巾，既不黏也不滑，没有汗臭味也没有烟味。尽管在家里已经洗过脸，我还是重新洗了一回。

那个哑巴堂倌在十年前已经离开了人世。

父亲一直到茶店打烊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家，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髙烧，此后再也没有下过床，农历十一月初一父亲离开了我们，那天我带他去茶馆店成了他此生中最后一次吃的早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