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过后,常绿山里的青竹枝丫已渐渐地伸出嫩叶,村堂里的正劳力便要步入“忙工山”的节奏。在“忙工山”之前,要对新长出的嫩竹“捏油”:到底是留,还是被砟。捏上油的,留下作为竹娘,赋予的期望是酝酿下一代健壮、挺拔的竹子,抑或成年后卖一个好价钱;未能捏上油的,将淘汰作造纸的原料。 与父亲一起去毛竹山捏油,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也是仅有的一次。父亲说,阿华,今朝有空,一道去捏油,我们与邻居毛竹山的界子你要去弄弄灵清,不然,等我老掉了(过世),哪块山,哪条是界子都不晓得,是不是讲勿过去?我勉强应声着道,”啊,啊,哦,好……”父亲看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吟着,吐出一句:“懒惰骨头”。一旁的母亲帮着腔,对父亲说,要儿子去,有用吗?热煞咯热。 捏油的前几天,父亲爬上木梯,歪着身子,仰着头,候在二三米高的烟囱下,左手拿洋铁畚斗,右手拿竹丝,将烟囱里的煤灰铣下来,再小心拨弄到畚斗里。父亲用袖子挡着风,好不容易攒下来的烟煤灰生怕被风吹掉,也怕倒翻浪费了。估摸够量了,父亲哆哆嗦嗦地从梯子上走下来,嘴里不停地唠叨,差勿多了,总差勿多了。 看着煤灰有粗的粒子,父亲把煤灰倒在尼龙薄膜上,用盛饭的汤碗外沿碾压,待肉眼看不到有任何颗粒,再用极细目的筛米粉的筛子使劲晃悠,左右左右地筛。筛完了,用勺子兜进事先准备好的竹罐。竹罐用竹梢削成,上面拧上,便是一个缩小版的咪咪水桶。顺着罐壁,添入从供销社买来的青油,用木棒捣成糊状液体,看着比平常写字的墨汁更稠、更浓。 出门前,母亲叮嘱着,山上胡蜂、蚊子、刺棚窠多,袖口裤脚要扎紧了,衣裳的风襟扣扣牢……还没等她唠叨完,我“嗯”着声,紧跟着父亲的脚步跨出家门。 竹林一侧是米把宽的小溪,泉水叮咚;另一侧是踩得溜光、泥石相间结实的崎岖山路,竹林深深,犹如吴均《与朱元思书》中“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的意境重现。这条路我非常熟悉,每年的“忙工山”都要给父亲及堂阿伯们担饭的。 父亲指着眼前的几株嫩(青)竹,喏,这一宕竹,要挑几株出来捏油。他绕到一株前,用力推了一把,说,阿华,你看这株,我推了一把,骨子还挺硬的,说明泥塘深、有筋骨,下半年落雪时,有搪好搪,不会轻易被台风大雪连根拔起或压碎了。若要成材,就要经得起风霜雨雪的考验。想想也是,人也不是如此么。喃,再看一看,有没有虫蛀疤,最下面一档竹枝是不是离地蛮高,整株竹挺不挺直。我按父亲的指点,看看长势,也顺势推了把,觉得挺沉,只是梢头和枝丫晃了一晃。父亲走到山体走势下方的竹子跟前,从口袋里拿出捏油用的“笔”(所谓“笔”其实是在一根30厘米长的小细木棍上,一头用棉花鼓起一个直径约3-4厘米的球形,外面用帆布包牢、扎紧),在煤球里浸了会,拿起来,在竹罐沿口刮了刮,扬手写起字来,上面先荡一个圈,写上年份,再写上姓名,标上株数序号,再画一个圈,一气呵成。我说,爹,你不如站在山坎上方,这样写起来多少快活,仰个头写,不很吃力嘛。木柁,字写在上方,上山砟竹的人怎么看得见你写的字,不是白坏工夫了么?我“哦”的一声,不再吱声。 父亲说,你也来捏捏。这也不是难事吧,我操起煤球,按父亲的模样,书写起来。爹,我写不来,青竹上像喷过油漆的,那么滑,圈也画不平整。你要按照笔画顺势,球旋转着来写。之前听说过,平常毛笔、钢笔字会写,捏油不一定会定。这下,似乎得到了应验。我试着捏了十多株嫩竹,貌似来了点感觉,但写出来的字,依旧歪歪扭扭,不成体统。父亲没有责怪,只是咬着嘴“嘿嘿”笑着,说,脸都成花脸爪子了,回去得用肥皂好好洗洗了。 父亲带着我,从底下山坳,爬到了山岗,从左邻到右邻,至于其中摔了几跤,有几次被胡蜂、虫咬,踩过几个刺棚窠,已然记不得。 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整片竹林捏完油后,到下面的开阔平宕地,要找一株出面相好(又大又挺)的青竹记录好整片山的养竹数量及年份。 后来,我到城里开店,父亲已七十多岁,患有老慢支,爬不动山了,但还时常问我,今年去不去捏油了?我说,爹,现在毛竹不值铜钿,付付砟工都不够,不像以前,山里人靠毛竹过日子的。人家要偷,偷去也算了。父亲没有说话,“唉”的一声,叹了口气,走了。过了几天,母亲打电话来说,你老爹又去捏油了,只不过在竹林山脚平宕里和以前种过麦子的熟地里的嫩竹去捏了捏,几株竹,气急太哄地弄了半日。真是吃力八索,讲不清了。 或许,在父亲眼里,小满过后忙工山更多的是对竹子的情谊与感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