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来电话跟我讲,姑爷爷已经住进医院,这次恐怕很难再出来。我晓得,已经年逾九十的老人,近几年一直犯糊涂,肺气肿长期积水未消,几次抢救,先后抽出蜡黄带腥的稠汁多瓶。这次说伴随高烧很凶险,我忙赶去。 姑爷爷是劳动模范,享受单独病房,病房不大,但很温馨,空调温度恰到好处。老人家显然已经退烧,在挂吊针,半卧在床,一只枯瘦的手捏着一条衬领在一遍遍地抚,下面是棉絮啊,衬领自然褶皱起伏,抚不平。他赌气地噘着嘴,痴笑,一副童心未泯的顽态。 姑爷爷性情平和温顺,喜欢讲趣话,经常标榜自己是“领军(襟)人物”。其实我们都知道,他这辈子只在一个岗位上,只做一件工作——熨烫,还不是整件衣服,仅是服装部件,服装也说大了,准确讲就是个熨烫衬衫领子的。你说憋屈不憋屈?可姑爷爷就是凭这项技艺名声在外,当年在上海业内小有名气。后来为了长期分离的姑奶奶,市里的衬衣厂当宝贝请来,开的工资比厂长都大一截,在车间坐上横头,一派权威姿态。他说:“你们总听说过五领等级吧,金领—白领—粉领—灰领—蓝领,是按领子区分的啊!都是我熨烫的,我是不是领军(襟)人物啊!”姑奶奶在旁总讥笑道:“吹吧,吹吧,你摸摸头上那个疤块,进裁缝铺当学徒笨得让师傅摇头,挨打少吗?最后只能让你烫领子!”姑奶奶说到这儿莞尔一笑,“不过,呆人呆福,红帮裁缝挑人时独独认定他,带到上海专烫衬领。” 话闸打开,姑爷爷又要讲上海滩往事了,人家指定要他整烫衬衣,一次平!什么领上口领下口领外口领座等等拗口的名堂,还有推烫、注烫、托烫、侧烫、焖烫……啰里啰唆的,反正在他眼里熨烫衬领大学里都可以设专业课了。 姑爷爷家最显眼的是摆满的各式熨斗,可谓老少咸集,林林总总,其中最粗陋的是燃木炭熨斗,完全是铁砣砣装了个手柄,柄跟铁砣相距很远,肯定是怕坨里旺灼的火炭烫了柄。比较好点的是搁在炉子上烘热的熨斗,尖头圆弧平底后座。再是一代代过来用电的熨斗,直至能自动喷水雾的那种……这些当然不是家庭用的小巧单薄的熨斗,都是体型大号的熨斗。爱屋及乌吧,总之姑爷爷喜欢收藏,这不,他家里还有一包包不同质地、色泽各异的衬领,层层折叠,归拢包好,时不时,他会取出来重复熨烫,乐此不疲。当然这是在退休后,姑奶奶肉痛的是电,但更肉痛姑爷爷一根筋的傻劲。还真让人担心,姑爷爷闭门单一重复的爱好,让脑子渐渐迟钝,说话也颠三倒四。不过,谈到熨领,眼光会熠熠发亮。有次我拿了件时尚衬衣,翻开领跟他讲,现在都是机器一次成型,老传统成历史了。他虎起脸细瞧慢抚,说了句:“没有魂!”啥意思,难道一定要经过人手才有精神? 想到一件事,记得市衫衣厂首次接到出口大单,量多时间紧要求高,姑爷爷不让人家沾手,堆积得跟小山样的成衣等待他熨烫领子后转入下一道工序。厂长说,你姑爷爷那个手真当有神韵,拎起放平,一熨,瞬间传递,比机器都快,经过他熨烫的衬衣,还有一种特殊香味。姑爷爷足足三天两夜不休息,拼着命干,就是这一年,敲锣打鼓地送来劳模奖状,姑奶奶乐得呵呵直笑。 姑爷爷爷有个比喻,充满哲理,他讲孩子像未成型的衬领,需要家长熨烫,抚平粘连的褶皱,长大才光洁清亮,领正人就正啊,人要领(拎)得起。所以我们大概都不经意让姑爷爷感染,与人初见会下意识注意穿的衣领,若皱皮格勒,或者挺括却斜歪,对角处高低错位,总要拉平摆正。 我在内心很是崇拜姑爷爷的,一个人一辈子就干一个活,乐此不疲,干出作为,了不起。套用现在的热门话,姑爷爷应该算得上是“熨烫工匠”啊。 可惜,他到退休还只是个技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