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是我真正走红的一年。我有了“雪雕哥”“雪雕叔”“最红雪人保安”这些外号

我叫杜金钱，是一名银行保安，因为堆雪人意外成了全国知名的“网红”。

我接触雪雕，完全是心血来潮。2011年年初，杭州下了场雪。那时上班时间还没到，我就想堆点好玩的，让行人开心一下。我从路边的小车顶上捧了些雪，只花了十来分钟，堆好了一只小象。

有个姑娘，在莫干山路的广电集团上班，早上经过，和小象合了影。下午，她又来了，跟我说，把我堆小象的事儿在电台里广播了，不少听众为我点赞。

第二天，雪越下越大，我在小象旁又堆了半人高的大象，象背上是一个吃方便面的雪人。很多路人停下来拍照，还给媒体爆料，一下子来了四家电视台采访我。

从那以后，每逢杭州下雪，我都会堆一组别出心裁的雪雕。一下雪，大家也会想到我，猜我会堆什么。

2013年是我真正走红的一年。2月下雪，我堆了12只小鸽子围着一只大白鹅转，鹅冠是颗草莓，鹅嘴、鸽嘴是硬纸片，鸽子眼睛是麦冬草的果实，鹅眼睛是桂圆核。有个新华社的记者路过，连拍了几张照，说我是高手在民间。他走后没多久，央视新闻的官微就更新了：还没见过今日“最火”雪雕吗？说的就是我。

这一来，又有好多家媒体赶到我上班的地方，趁着我休息的空当，抢着采访我。我也有了“雪雕哥”“雪雕叔”“最红雪人保安”这些外号。

人家问我最多的一句话：你是不是学过美术？我说没有，他们都替我惋惜。特别是一些大伯大妈，说我有一双巧手，如果生在城市，肯定能端上艺术的饭碗。

我7岁给家里砍柴。砍柴回来，我得到地里种庄稼，下雨天要去山上采茶叶，生病才有的休息。每次回家，天都黑透了，肚子都填不饱，别说学美术了

“杜金钱”这名字，是我父亲起的，因为我左手掌心里有个“元宝”的形状，父亲相信我长大后一定会有钱。

1964年10月，我出生于衢州市常山县金源乡。兄弟姐妹七个，我排行老四，加上父母和外公、外婆，家里十一口人。除了工分，没有别的经济来源。肚子都填不饱，别说学美术了。

我7岁给家里砍柴。那时个头小，爬山是爬五步滑三步，好不容易砍了柴挑在肩上，风一吹，柴顺着风转，人重心不稳，就摔跟头了。砍柴回来，我得到地里种庄稼，下雨天要去山上采茶叶，生病才有的休息。每次回家，天都黑透了，又舍不得点油灯，作业都没时间做。

读完初一，我辍学了。父亲送我到二十里外的芙蓉乡，给一位篾匠师傅打下手。篾匠要整天蹲着干活，双腿蹲得发麻，睡觉老抽筋。我受不了，逃回家。恨铁不成钢的父亲罚我去大溪旁挑石头，天不亮就把我拖起来。那年我才13岁，心里怨他太过严厉。

一个月后，家门口七八十平方的大院子被我挑的石头填平了。父亲没再骂我，默许我到生产队做工，一天拿3个工分。工分加到7分半时，农村开始分田到户。粮食是有的吃了，但口袋里没钱。

我24岁结的婚。老婆比我小一岁，是东案乡人。我骑车去东案乡的妹夫家玩，看见一位漂亮姑娘在自家门口，我就骑不动了。我悄悄托人去打听，原来是村支书家的千金。

第二年，我又在老地方碰到她。我心里一动，找到和丈母娘关系很好的小姐妹，她替我说了一箩筐好话，丈母娘这才松口了，老婆也相中我。开明的老丈人和丈母娘没要我一分钱彩礼。能娶到这么好的老婆，是我修了八辈子的福。酒席办了五桌，不到一千块钱。

婚后，我和老婆又种椪柑，又种水稻，日子还过得去。1989年和1995年，我们生下女儿和儿子；1994年，我借了一千多元钱，造了两层新房，家里负担开始重了。

为了改变经济状况，1997年，我们借钱买了胡柚苗，满心盼着胡柚树快快长大。1999年冬天，我们丰收了两万多斤胡柚。我高兴坏了。可到收购站，两毛钱一斤别人都嫌贵，那是个丰收年，胡柚不值钱。到秋冬，碰上零下七八度的雨雪冰冻，半个月光景，椪柑树和胡柚树全冻死了。

辛辛苦苦没赚钱，还欠了一屁股债，我欲哭无泪。过完农历年，我跟着老乡到杭州打工。出门前，我点了把火，把冻死的枯树全烧光了。

我也想赚钱，可没文化，没学历，没技术，除了力气活，还能干什么？我这才理解父亲的一片苦心

2000年的杭州，没现在繁华，尤其城西这带，全是农田。我笑自己，好不容易从农村出来，又回到农村了。

杭州毕竟是大城市，工作好找。城西很多人家在建农民房，我给他们做小工。起早贪黑，一天做十四个小时，一小时才一块钱。吃得很差，每餐都是大白菜，还得自己租房住。钱攒不下，人累得半死，我想换个工作，就去杭海路的劳务市场碰碰运气。

刚好杭州市中医院在招保洁员，月薪520元，包住不包吃。我马上掏出五块钱介绍费，挂了个名字上去。这个保洁员也要培训和考试的，我考上了，开心死了！

我负责一整层病房的卫生，包括扫地、擦马桶、擦玻璃窗，不用风吹日晒。但我省吃俭用，每月能给家里寄的钱，最多也才200元。有一次儿子打电话来，说妈妈口袋里只剩五块钱了。我很心痛，想打自己两拳，老婆孩子都养不活，算什么男人！

我也想赚钱，可没文化，没学历，没技术，除了力气活，还能干什么？我这才理解父亲的一片苦心，我个子不高，最适合做篾匠。我不肯学，父亲就送哥哥去学木工，有手艺到哪都不愁，哥哥现在过得比我好。

那是我最迷茫的日子，找不到好工作，看不到出头之日。我大舅子买双色球中过600万，翻身成为有钱人，买了大房子，还给儿子娶了媳妇。我羡慕得要死，也开始渴望一夜暴富。

有类似想法的不止我一个，随便走到哪个体彩销售点，挤在里面的很多是外来打工的。谁不想走捷径啊！老婆提醒我少买点，要有个度。这个我有数的，我买了十几年，大奖没中到，几百、几千的小奖偶尔会有。我早想明白了，踏踏实实工作才是正道，买彩票无非是让日子有个盼头，心里有个希望。

我想长久在这里上班，便把老婆、孩子从老家接来，一家人在杭州团聚

哪里工资高我就去哪里。有老乡告诉我，做保安比保洁好，那我就做保安。但跑遍大半个杭州，一听我的年纪，没一个单位要我。做不成保安，退而求其次，我到了城东的泰和苑做门卫。几个月后，听说黄龙洞对面的一家酒店急招保安，包吃，福利又好，我跳槽过去了。

我这个年纪，酒店把我招进来，心里非常感激。有段时间，厨房里的生鲜老被盗，保安经理让我查查。厨房重地，外人进不去，肯定是内部人员。我不眠不休，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巡逻，终于破了案。

一个帮工大姐把四只螃蟹和一大袋虾装进购物袋，在外面裹了件大衣，趁午休时想夹带出去，被我抓了现行。奇怪的是，之后厨房的东西还在少。我又抓到一个偷东西的清洁工，为酒店挽回不少损失。当年我被评上优秀员工，年末还奖励了我500元。

我想长久在这里上班，便把老婆、孩子从老家接来，一家人在杭州团聚。老婆做钟点工，17岁的女儿读完职高一年级，因学校停办，我把她介绍到酒店做收银。儿子的学籍转到西湖区育才二小，本来要交一万多借读费，和学校反映困难后，只象征性收了一千块钱。

我以为小日子可以稳定了，但不知怎的，同事明里暗里挤兑我。干着不痛快，我和女儿干脆辞职了，重新踏上漫漫求职路。

女儿找了份商场导购的活，我到罗马公寓做保安。2010年，经老乡介绍，我被浙江德邦保安公司派驻到建设银行，一开始在环北支行，后调到文晖支行，2017年调到中山支行，负责安全保卫和取号引导。

我住在老余杭，离单位二十多公里，自行车骑快一点，一个半小时。慢一点，两个小时。来回就是三个多小时。车骑坏了四五辆

我堆雪人走红，就在建行上班期间，但我要申明：我没占用上班时间。

领导很支持，奖励过我1000元。领导对我好，我更要把工作做好。有一次，有个男的在ATM机取款，离开时被一个大个子男人尾随，刚好被我撞见。我握着警棍冲出去。大个子男人心虚跑掉了。类似这样的事发生过三四次，同事问我，“老杜，你不怕死啊？”我说邪不压正，我没什么好怕的。

在建行九年，工资从1800元涨到了2540元。我整数上交老婆，40元零头归我。吃饭每月有200元补贴，可以在食堂刷卡。人家三菜一汤，我青菜加米饭，三块钱不到。偶尔任性，就买半个鱼头，权当尝鲜。傍晚要是饿了，买个一块钱的馒头垫饥。

你们别笑我，一个大男人，还这么斤斤计较。老婆一个月才两千多，儿女的工资只够自己花。我不省着点，日子过不去。

最困难的是上下班。我住在老余杭，离单位二十多公里，晚上睡不了几小时。我的一天，是从凌晨四点钟开始的，老婆和女儿还在睡梦中。老婆做钟点工很累，想让她多休息会。我就洗洗涮涮，替她们煮上稀饭，出发总要六点半了。

22公里，自行车骑快一点，一个半小时。慢一点，两个小时。来回就是三个多小时。车骑坏了四五辆。我最初想买电动车，但农民房有安全隐患，不许充电。公共自行车要押金，到一小时要扣钱。买二手自行车骑最划算，就算被偷了也不心疼。

雨雪天我不怕，大不了穿雨披，就怕横冲乱撞的小车子。2010年，在玉古路一带，我被一个开车的小伙子撞过，手上、腿上、头上全是血。老婆吓得半死，一定要我坐公交车。我不听她的，公交车得倒三次，来回车费要12块钱，一年要好几千。我一路骑过来，身上暖乎乎的，我安慰老婆是在免费健身。

在杭州二十年，我租过七八次房

每天等运钞车走了，我才能下班。骑车到家，总要八九点，吃晚饭都快赶上夜宵了。我想租个离单位近点的房子，但不敢，实在太贵。

我现在租的农民房，在未来科技城旁，二楼朝北的小单间，一只旧空调，外带小卫生间，烧饭、洗衣都在里面，房租1250元一个月。房子小，只能放一张床，我和老婆、女儿只好挤挤。幸好儿子不在杭州，前两年他在温州读完大专，没找到称心的工作，被同学叫到成都去了。

冬天还好，夏天真当难熬。老婆舍不得开空调，有一次，记者来出租屋采访我，热得都快中暑了。在杭州二十年，我租过七八次房，也是一部“杭漂”血泪史。

2000年，我刚来杭州，租在现在登新公寓那个位置。那里以前是一片农民房，房间隔得很小，离房子不远，就是猪栏，可以听到猪叫。房租每月100多元。

2006年，老婆、孩子来杭州了。我在蒋村租了个稍大点的房子。房租涨到200多。

2008年，我们搬到老蒋村。住了一年多，要拆迁了。

2010年，老婆想弄个家政介绍中心。做生意，得临街。我们租了星洲花园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店面，房租一千多。老婆早上守在店里，下午出去做工，晚上我们睡在店里。可惜，生意一直不好。一年后，我们的“衢州家政”关张大吉。

2013年下半年，我们搬到骆家庄，刚好可以放一张床，吃饭都在床上。2016年，房租从700元涨到1000元，我吃不消住了。

2017年，我搬到老余杭，一直住到现在。

我想争取杭州的廉租房，工作人员跟我说，要本科毕业、立过功的优先。我就死心了。

往市中心找房，不现实。我只得换工作。

今年春节过后，我跳槽了。新单位在老余杭，是一个新小区，我仍旧做保安，一天十二小时，每月白班和晚班各轮十五天，工资三千五。好处是离家近，上下班只要五六分钟。不好的地方是要换保安上岗证，换个证要三百元，对我是笔大钱。为了饭碗，不得不办。

我已经很多年没回家过年了，人家问我为什么，我说早把杭州当第二故乡了。从情感上讲，我愿意留在杭州，我已经习惯城市生活

2019年，是我漂在杭州的第二十年。我亲眼见证了杭州的发展，万丈高楼平地起，马路越拓越宽，变成四通八达的交通网，居住环境越来越好。

我已经很多年没回家过年了，人家问我为什么，我说早把杭州当第二故乡了。再过几年，我就要退休了。退休后去哪？从情感上讲，我愿意留在杭州，我已经习惯城市生活。

但我没房子。常常我会有强烈的漂泊无依感，好几次我问自己，难道你要租房一辈子？按中国人的传统思维，叶落归根。老家的房子虽年久失修，但终归是我的心灵寄托。

我有个老乡，也是保安。好几年前，他在天都城买了套90多平方米的房子，首付15万。他建议我也买一套，我当时只有七八万积蓄，还房贷压力很大。买房就搁置下来。短短几年，他的房子涨了好几倍。如果当初咬咬牙，努努力，说不定我也是有房一族了。至少，不会融不进城市，回不去故乡。

唉，世上没有后悔药。

我奋斗二十年，没能买房，没能成为真正的城里人。我和老婆年纪大了，不奢望什么了。这个任务，就交给我的下一代。我相信，儿子和女儿会比他们老子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