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的小细节

高小我（作家，腰缠十万字的西北牧羊人）

鲁迅童年时养过一只可爱的隐鼠，把它当成书案上的墨猴对待。

在1926年创作的散文《狗·猫·鼠》中，鲁迅回忆道，几百年的老屋中豆油灯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飘忽地走着，吱吱地叫着，那态度往往比“名人名教授”还轩昂。鲁迅的祖母虽然常恨鼠子们啮破了箱柜，偷吃了东西，鲁迅却以为这算不得什么大罪，况且这类坏事大概是大个子的老鼠做的，决不能诬陷到他所爱的小鼠身上去。

鲁迅说的这类小鼠是鼠类中最小的一种，属于豪猪亚目的滨鼠科，一般在地上走动，只有拇指那么大，也不很畏惧人，绍兴人叫它“隐鼠”，与专住在屋上的大老鼠是两种。

鲁迅很喜欢隐鼠，他的床前就贴着两张花纸，一张是“八戒招赘”，满纸长嘴大耳，他以为不甚雅观；别的一张是“老鼠成亲”却很可爱，自新郎、新妇以至傧相、宾客、执事，没有一个不是尖腮细腿的，像煞读书人，但穿的都是红衫绿裤。“我想，能举办这样大仪式的，一定只有我所喜欢的那些隐鼠。现是粗俗了，在路上遇见人类的迎娶仪仗，也不过当作性交的广告看，不甚留心；但那时的想看‘老鼠成亲’的仪式，却极其神往……正月十四的夜，是我不肯轻易便睡，等候它们的仪仗从床下出来的夜。然而仍然只看见几个光着身子的隐鼠在地面游行，不像正在办着喜事。”

老鼠的大敌其实并不是猫。春后，当它“咋！咋咋咋咋！”地叫着，大家称为“老鼠数铜钱”的时候，便知道它的可怕的屠伯——蛇，已经光临了，这声音是表现绝望的惊恐的。蛇身体细长，凡老鼠能到的地方，它也能到，追逐的时间也格外长，老鼠万难幸免，当发出“数钱”声音的时候，大概是已经没有第二步办法了。

有一回，鲁迅就听得一间空屋里传出这种“数钱”的声音，推门进去，一条蛇伏在横梁上，地上躺着一匹隐鼠，口角流血，但两肋还是一起一落的。鲁迅就把隐鼠取来放到一个纸盒子里，大半天，隐鼠竟醒过来了，渐渐地能够饮食、行走，到第二天似乎就复了原，但是不逃走，也时时跑到人面前来，而且缘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放到饭桌上，便捡吃些菜渣，舔舔碗沿；放在书桌上，则从容地游行，看见砚台便舔吃了研着的墨汁。这使鲁迅非常惊喜。

鲁迅听父亲说过，中国有一种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发亮的。它睡在笔筒里，一听到磨墨，便跳出来等着，等到人写完字，套上笔，就舔尽了砚上的余墨，仍旧跳进笔筒里去。鲁迅就极愿意有这样一个墨猴，可是得不到；问哪里有卖的，谁也不知道。现在，这隐鼠被鲁迅当作墨猴养着，虽然它舔吃墨汁并不一定肯等到他写完字。

这只隐鼠被鲁迅养了大约一两月，有一天却突然不见了。长妈妈看到鲁迅等得太苦，就告诉他：隐鼠是昨天晚上被猫吃去了！这令鲁迅愤怒而且悲哀，决心和猫们为敌，先从家里饲养着的一匹花猫起手，逐渐推广到遇见的所有猫，追赶，袭击，用飞石击中它们的头，甚至诱入空屋，打得它垂头丧气。

但大半年之后，鲁迅偶然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那隐鼠其实并非被猫所害，而是当它缘着长妈妈的腿要爬上去的时候，被她一脚踏死了。

长妈妈是一向带领鲁迅的女工，其实就是鲁迅的保姆。只有鲁迅的祖母叫她“阿长”。鲁迅平时叫她“阿妈”，连“长”字也不带，但当知道是她谋死了隐鼠时，就极严重地诘问，而且当面叫她“阿长”，以示“复仇”。

童年时与隐鼠有关的不快经历随着年纪的增长被渐渐忽略了，1926年，鲁迅写了一篇回忆长妈妈的文章《阿长与山海经》，写得非常深情：“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结尾更是充满了某种祈祷意味：“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