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搭乘地铁,我喜欢在包里放本书,开本较小的,薄,又还比较耐读。车厢里人多,就站着刷手机,有座位,就摸出书来读。其中一本,是鲁迅的《朝花夕拾》,107页,1991年3月19日购于人民南路新华书店,1.95元。那间店早就凤凰而涅槃,十八变,不敢认了,而书还是旧的。衣不如新,书不如旧,在地铁上读旧书,有意思。 《朝花夕拾》中,我反复读过几遍的,是《父亲的病》。鲁迅写庸医医死了他父亲,满篇都是悲愤,我却读得笑出了声。他是何等的天才,字字怨怒,都化成了冷峭幽默,他是气极反笑,我是读得发笑,唉。譬如,药方中给出的药引,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注小字道:要原配。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者再醮,连做药的资格都没有了。这如何不让人……嘿嘿嘿。还有更绝的,一种叫做“败鼓皮丸”的丸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鲁迅的父亲患的是水肿,又名鼓肿,吃了打破的鼓皮,自然也就可以破那鼓肿了。从逻辑上讲,这似乎是通的,鲁迅的父亲吃下去,却终于平静了,再没有醒来。 我想起一件事来。念初中时,我去邻居家移植了一苗芭蕉,两三年间,竟茁壮得蹿过屋檐,且不断繁殖,巍巍然,成了一丛芭蕉林。雨打芭蕉,是好听的,结了芭蕉,却是不好吃的,涩。 然而,芭蕉花却顶好看,一朵就是一大坨,花瓣厚实,紧紧包裹着,沉甸甸,坠下来,一坨就像一个心脏。这样的花,世间平常,却又世人稀罕。 我念大学后,每周回家一次,总要多看几眼芭蕉。花蕾出来了,丰实了,越来越像心脏了,是鲜活的心脏,还有细密的条纹,一丝丝延入花心,优雅又神秘。 再下一次回家,花却已经没了。就因为它太像心脏,邻居有位老婆婆,心脏长年不好,早就满眼期待地盯上了我的芭蕉花。以形养形、以心养心,就像以破鼓皮去破鼓肿,老婆婆在征得我母亲同意后,就选好看的、饱满的、生气勃勃的芭蕉花,剪走了,再去肉铺买只猪心子,放在一口锅里文火炖。效果如何?我没去问过。但锅盖噗噗响,味道传出来,老婆婆闻着笑眯眯,满心都是舒坦的。心情舒坦了,从逻辑讲,对心脏也是大有好处的。 我对中医没有偏见,我的祖父、两个叔父都是群山小镇的中医大夫,也都很有趣,属于习惯从日出日落看光阴,而不是从钟表看时间;习惯于从石板出汗测雨晴,而不是从广播听天气预报的人……我喜欢。用芭蕉花来医心脏,不提药理,而重在形象思维,是有点感性而又审美的。 鲁迅在《父亲的病》中还写道: 先前有一个病人,百药无效,待到遇见了某先生,只在旧方上加了一味药引:梧桐叶。医者,意也。其时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气。其先百药不投,今以秋气动之,以气感之,所以……只一服,便霍然而愈了。 这一段,在鲁迅是冷冷讥讽。我则情绪不同,读起来颇有趣味,虽然明白那药引,说白了是个扯淡。 最好的药引,其实是鲁迅的文字,好得如同麻醉药,无关恩怨、无论对错、不纠结原本的是非,把我带进去,忘掉地铁风驰电掣的速度……虽然他老先生最恨国人麻醉,毕生致力要把我们一个个唤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