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早春,黄浦江上呼啸而至的北风,凛冽刺骨。我回上海探望七十多岁的老娘。她白发稀疏,身子佝偻,伸出皱皮包骨、青筋暴露的手,抚着我的肩头,打量着我这个从广州回来的儿子,声音低缓:“阿武,侬也有白头发了!做教书先生蛮辛苦的啊。”母子俩坐落客厅八仙桌旁,老娘道:“已是夜里八点多了,侬在飞机高头一定吃过夜饭了,侬随便吃一点。”她端上一砂锅热粥:“侬信里头讲过,广州的白粥、炒粉好吃。侬试试看,老娘煮的白粥,像不像广州白粥。” 接着,她往桌子上摆放了四碟下粥的菜:咸鲜醉蟹、酒糟腐乳、油氽花生、鳗鲞鱼干。老娘道:“都是侬小辰光欢喜的家常小菜,侬试试。”老娘那双青筋暴起的双手,托着下巴,不言不语,双眼定定地瞧着我吃粥。我瞟了几眼老娘苍老慈祥的面容,吃着粥,心潮起伏,感动不已,眼睛湿热了。我频频点头,道:“姆妈,侬做的宁波小菜老对我胃口,好吃煞了。”老娘讲:“好吃就多吃一点,鳗鲞是自家晒的,我晒了两条,侬带回去广州一条,让侬老婆,还有阿拉小孙子尝尝。明早,我去小菜场买几块臭豆腐,清蒸。我晓得的,侬最馋劳清蒸臭豆腐。”我讲:“姆妈,只要侬做的小菜,哪个菜的味道都是顶呱呱叫的!广州有辰光也能吃到油炸臭豆腐,湖南长沙火宫殿的臭豆腐蛮有名气的,也吃过。”姆妈讲:“勿一样,勿一样的。我晓得的,清蒸臭豆腐别的地方不兴的。” 第二天大清早,外边风雨交加,好冷,春寒冻死牛啊。老娘不见了。全家焦急。弟媳说:“广州儿子回来,老娘高兴,一定去小菜场买小菜了。”弟弟说:“是的,不会出大事的,我去小菜场寻寻姆妈。”他披着雨衣,急步出门。直到上午十点多,老娘撑着油纸伞,浑身湿透,紧攥竹篮子,回来了。她冻得通红的青筋暴起的手,取出几块臭豆腐放进碗里,激动地说:“运道好,买到了,总算买到臭豆腐了!现在市区里的小菜场看不见臭豆腐,要到七宝镇乡下头去寻,我一个小摊、一个小摊寻过去,真当开心,让我寻到臭豆腐了!”老娘拭着脸上的雨珠,双目泛着亮光,好似寻到了稀世珍宝。 中午,一碗热腾腾的清蒸臭豆腐,上边散落着十几粒碧绿的毛豆子,摆在八仙桌的当中。老娘的手微微颤抖,捏着小油壶,在臭豆腐上淋了一圈麻油,又用筷子轻轻戳了一记,顿时,冒出一股特别的鲜香。老娘讲:“阿武,吃,吃,趁热吃,趁热!”我感动不已,我懂老娘那颗滚烫的心。我身子一哆嗦,禁不住伏案而泣。老娘递过一块热毛巾:“勿哭,勿要哭!让侬担惊受怕了。没有事体的,我还有点脚力的。路勿太远,换了三趟公交车就到七宝镇了嘛。清蒸臭豆腐要吃热的,侬吃呀!”我带着哭腔道:“姆妈,我吃,我吃,四块臭豆腐我全部吃光伊。”老娘听了,脸上绽放笑容,她那满脸的皱褶,是人世间最美的花朵啊,将永远定格在我心间。 本世纪初,老娘去世的前一年,已九十多岁了,我又回到她身边。弟弟扶着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也不看我一眼,垂头,双手不断地搓着手上的手绢,闷声不响。弟弟在她耳边大声地讲:“姆妈,侬广州的儿子回来看侬了呀。”老娘似懂非懂地瞟了我一眼,摇摇头:“阿拉勿认得!”我大声:“姆妈,姆妈,我是阿武!侬的儿子,在广州教书的儿子阿武啊。”老娘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仍是一门心思,闷声不响,搓着手绢。弟弟对我说:“阿拉的老娘,得了老年痴呆症,已经相当严重,莫得法子了。你再也吃不到老娘的清蒸臭豆腐了。”我早已热泪盈眶。过了一会儿,老娘突然自言自语:“阿武有个小囡,章歌,蛮漂亮的,去国外了。”说着,她目光空洞,又搓手绢了。我吃惊了,她的意识里,有她的孙女,就是一点也不认得站在她身边的亲生儿子了。我宽慰自己,别难过,别难过啊,那臭豆腐会飘香四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