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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范雨素
2018-07-13 11:26:36杭州网

提起“网红写手”,许多人耳熟能详的是“唐家三少”、“我吃西红柿”这些名字。最近,杭州出了一位网络小说的大神,她的真实身份却是一位大学校园里的宿管阿姨。

她叫汤杏芬,只有小学学历,却酷爱写作,六年里写了6部中长篇,共计200多万字。那些喜欢捧着手机看小说的大学生,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躺在床上看小说,作者大人居然来查寝了!目前,这位“文学扫地僧”已被浙江省网络作家协会吸收为会员。

宿管阿姨是怎么完成人生逆袭的呢?下面是汤杏芬的自述:

性格开朗些的会跟我讲,阿姨,明天不想去上课,我就开导他。不太响的孩子,每天在寝室打游戏,点外卖,那问题就严重了

我叫汤杏芬,是杭州电子科技大学的宿管阿姨。最早我管男生寝室18号楼,整幢楼有832人,都是大一新生。一开始,我就天天站在门禁口,学生问,阿姨你天天站在那儿累不累?我说,我不累,我是为了尽快认识你们,那就不会让坏人趁虚而入。

每次有学生经过,我想办法拖住他们三秒,这三秒钟我用来记人。也有摆乌龙的时候,有学生一天进出3次,我认错3次。后来,我建了个QQ群,整幢楼832号人,还剩200多人对不上,我就在群里说,请他们来我这里报个名。这200多个学生果真都来跟我打招呼了。不到一学期,800多个新生,住几号寝室,有什么特征,我都能讲得出。

我从18号楼抽调到4号楼,还兼管一幢研究生楼。我想我一个小学生怎么跟研究生打交道?刚去的时候,我故意写了一块黑板:楼里会有一位熊阿姨出现,你们碰到了愿意打招呼,她会很高兴;要是不愿意,也没事,毕竟我们不熟,多煮煮就熟了!那些研究生看了问我:阿姨,你是不是语言专业毕业的?

大一的孩子通常很迷茫,以为只要考上大学就轻松了。一进来,完全不是这回事。性格开朗些的会跟我讲:阿姨,明天我不想去上课,我就开导他。不太响的孩子,每天在寝室打游戏,点外卖,那问题就严重了。

有个新生,是哈尔滨人,报到那天我就很注意他,因为那么多人,只有他妈妈抱着他哭得稀里哗啦。有段时间,他妈妈几乎每周都会从哈尔滨飞过来。和她一聊,我才知道这孩子整天打游戏,课也不上,快要退学了。

他妈妈要回去了,他连下楼见面都不肯。我很生气,我说我去叫他下来。一进宿舍,我看里面人都在,那个男生在闷头大睡。我说你妈妈一趟趟大老远跑来看你,不就因为你是她的孩子嘛?你以为哈尔滨到杭州,开开电动车就到啊?你要么起来,要么就永远躺着!他翻了个身,过了很长时间,才磨磨蹭蹭从床上下来。

大二下半学期,这名男生还是休学了。不过前几天,他妈妈发信息告诉我,孩子今年重新参加了高考,考了600多分。算是一个很好的结果了。

奇怪的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我的天性居然没有被抹杀!得感谢那些年我读的书

做宿管阿姨之前,我的经历很简单。但要说简单到没有故事,那我觉得自己还是有故事的人——我是属于在夹缝中求生存的人,把头挤出去后,我还想着如何把尾巴挤出去。

1969年,我出生在余杭百丈镇的百丈村。农村里重男轻女,偏巧母亲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我是老大。为这个,祖父母都看不起母亲,连我父亲也嫌弃她,家里是大吵吵三六九,小吵吵天天有。我作为一个女孩,也被大人嫌弃,在家里我什么活都得干,明明是女儿身,被养成了男儿。奇怪的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我的天性居然没有被抹杀!我从小就喜欢说话,而且说得很大声,大人嫌我啰里啰嗦,但我一直那样。

我想我能保持天性,得感谢那些年我读的书。重男轻女的是祖父母,父亲受了祖父母的影响也有那么一点,只有我妈妈没有轻视女儿。那时家里穷,母亲整日里为一家五口的温饱操劳,但只要有那么一点点闲暇,她就会捧起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也许是遗传,识字后,只要是带字的纸,都能成为我的焦点。如果纸上是一个故事或者一篇文章,我的惊喜绝对不亚于发现新大陆!

跟许多父母一样,母亲认为课堂外的书都是闲书,不适合学龄儿童读。而且在她的认知里,闲书是用来消遣的,既然是消遣,只有大人能看。家里如果哪天有闲书带进来,母亲也会东存西藏,或者偷偷在书上做记号,不让我碰。

但我会去借书啊!班里哪位同学带了闲书来,我第一时间借过来。课间休息,别人在操场上疯玩,我坐在教室里,一个人读闲书,读得如痴如醉。

我吓得心惊肉跳,明天拿什么还给同学?母亲反问我:“还不了书你知道是失信于人,那你答应过我不看这些闲书的,怎么还偷看?你对我就不要诚信了吗?”

有一次我缠磨了很久,好不容易把同学的一本书借回家。等夜深人静,我躺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偷看。冬天的夜里,本就不厚实的棉被,被我双肘一撑,被窝里冷风倒灌,我也毫无知觉。

突然身上一轻,我妈来了!她正掀了我的被子,一脸怒气站在床前。我想要藏书也来不及!给我吃了一颗“爆栗”后,母亲顺手收走了书。我吓得心惊肉跳,明天拿什么还给同学?还不了书,那我说过的话不就成了空屁?看我苦苦哀求,母亲反问我:“还不了书你知道是失信于人,那你答应过我不看这些闲书的,怎么还偷看?你对我就不要诚信了吗?”

我也没白挨骂,至少我懵里懵懂地学了一个新词:“诚信”。接着,我又是认错又是下保证,又是悉心聆听了母亲大人苦口婆心的严词训斥,她这才把书递回来。我心头的石头啊,总算是落了地!只要明天能把书给还回去,受多大责罚我也无所谓。

按理,这一闹腾后,我应该没心思看书了吧?不!第二天一早,我一边打着哈欠,在灶前烧火做早饭,一边继续捧着书看。看得那叫一个痴迷!唉,我妈常为此叹息,说我就是个没心没肺、不受教的主。

我爸看到我手捧闲书,难得没有发火,还露出一丝笑意:“这繁体字你能看懂?”其实文字都是相通的,看书跟学历没多大关系吧

有一件“大事”很快发生了。四年级暑假,我爸有个朋友来家里玩,落下一本书,叫《七侠五义》。特别的是,这本书是繁体字、竖排本,你说这样的书一个小学生能读下去吗?恐怕大学生都读不下去!但我一个暑假就读完了。我爸看到我手捧闲书,难得没有发火,还露出一丝笑意:“这繁体字你能看懂?”

几年后,家里盖房子,包工头高中毕业,很喜欢看书,我家仅有的几本书被他翻了个遍,他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一高中生都识不了繁体字,你居然能?”直到我把整本《七侠五义》翻译给他听,他才表示相信。

其实文字都是相通的,看书跟学历没多大关系吧!只要沉下心来认真读,上下文顺一下,一本长篇小说也就看完了嘛。

读了这么多“闲书”,写作文对我就是小菜一碟,班主任每次都把我写的文章当作范文来读。可惜我偏科太厉害,语文能排前三,数学却不及格,加上家里经济不好,下面还有两个妹妹,读完小学后我就没有再读书。

我时常想起每次读完我的范文,班主任会意味深长地说:“汤杏芬,你真是可惜了,长在农村。”当时我年纪小,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后来我懂了,班主任是讲农村教育资源比较欠缺,不像大城市的机会多。

但生在哪里是没有办法的,命运指给你什么样的路,你错不过去。但我觉得,你至少可以去蹦跶几下,去努力一把。人也不能太认命了!太认命的话,很多东西也会被命“认”掉的。

说实在的,我就想过一种单纯的生活。当宿管阿姨后,我感觉儿时的理想实现了一大半

我就是个爱蹦跶、能折腾的人。我和老公都是贫困家庭出来,相亲认识,他是隔壁村的。结婚后,我们一起到临平开了家毛竹行,卖搭脚手架用的毛竹、脚片。最穷的时候,还租过猪圈。这几年农村造房子少了,生意不如从前,但收入各方面比打工强多了。

我老公几次问我,你到底要干吗?现在房也有了,车也有了,女儿也读大学了,从穷人家出来,走到现在,没必要再折腾了。但我不!满足是对的,但不能永远躺在满足的温床上,没有追求就是倒退。

1998年,我们有了女儿。2000年,我们在临平买房,有了自己的家。2000年到2015年,这15年间,公婆相继过世,家里两棵“大树”倒了,我一个人忙着带女儿,打理家庭。

我只读了小学,对女儿当然抱着很大希望,但并不是要她来填补我没有上过大学的缺憾。在她眼里,我是个严慈相济的母亲。陪读的事我也干过,她做作业,我就在旁边看书。我就想她从小养成一个良好的习惯。

到女儿读高中,住校去了,我又闲下来。就和朋友合伙开了家面馆,生意很好,但也辛苦,每天从早上四五点做到晚上十一二点。时间一长,我家男人不乐意了,天天问我:你到底要干吗?后来我想,这么折腾,万一把夫妻感情折腾没了,何必呢?索性把店面盘给别人。

朋友聚会,聊到将来打算,我说打算再开个店。朋友说,下沙的杭州电子科技大学在招宿管阿姨。我心里的一根弦被触动了。虽然我没读过多少书,但从小我就想:当个老师挺好的,看着下面那么多张鲜活的脸蛋,心里会有一种满足感。

当不了老师,那就当个宿管阿姨吧!刚好女儿考上了杭州的大学,家里也轻松了;而且临平到下沙地铁很方便,丈夫也不反对。就这么,我去应聘了,一当就是好几年。逢年过节,那些外地学生回不了家,我请他们到我家里去吃饭,我烧一大桌菜慰劳他们。学生生病住院,我可以不去医院的,但我还是拎着水果去了。生病的学生很惊讶:阿姨你怎么会来?我说,阿姨说过,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哪有孩子病了,家人不去看望的道理?

说实在的,我就想过一种单纯的生活。当宿管阿姨后,我感觉儿时的理想实现了一大半!当然,比起在家待着,这份工作辛苦是肯定的。但世上也没有不辛苦的事,调整一下心态就OK了。

我对自己说:过去的苦难都过去了。既然文学源于生活也高于生活,我就写一些悲苦的东西,对自己也是一种心灵的治愈

早在2008年,我就在网上开博客,写育儿日记、小散文。我写的都是“小儿科”,但那时大家喜欢在博客上“串门”,我认识了一堆全国各地的文友,还取了“长姐似母”这个笔名,一直用到现在。

家里对我写东西还是挺支持的。2012年,我开始在网上写小说,第一部叫《烈女蒋究》,讲一个农村的新嫁娘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两个家族走上阳关大道。写这个小说时我兴致很高,一天可以写好几章。

我写东西不喜欢受约束,也不喜欢列大纲,或者事先把情节设置好。其实把人物的性格设计好,写到后来,灵感自然会涌现出来。我平时看网络文学比较少,但别人提到一些很红的书,我也会去瞄一眼,看看它的畅销点在哪里。我看过莫言的《檀香刑》,里面有各种极刑,写得比较血腥。去年我听说《人民的名义》好看,就去看了原著,这种反映人性的作品我还挺喜欢的。

我的文字大都很浅显,但一直坚持写得很长。我写的都是中长篇,最近一部叫《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是傻瓜》,书名是我女儿取的,网上点击也有44万了吧。

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我这么喜欢写东西。事实上,写字真的是我的一个宣泄口。还没有电脑的时候,我是用笔写的,日记本就写掉好几本。只要心里郁闷了、不开心了,我就对着本子一阵倾诉。好多年过去,我回头再翻翻,那些写下的文字仍会让我满脸是泪。

我觉得老这样被自己感动不是个事儿,就把日记本全部烧掉了。我对自己说:过去的苦难都过去了。既然文学源于生活也高于生活,我就写一些悲苦的东西,对自己也是一种心灵的治愈。在这样的心境下,我写了16万字的自传体小说《浮萍本无根》。

婚姻那么大的事,范雨素在文章里写,她“草草把自己嫁了”!比起她,我对自己的人生更有规划,不会这么草率了事

我出生在农村,过过苦日子。我写《浮萍本无根》,就是为了揭示人性中最黑暗丑恶的一面,里面也有我家族的写照和缩影。小说里,主人公“我”一出生就夭折了:

“我是娘的第一个孩子,在娘的怀抱里长到八个月大时,浑身上下忽然长了疹子,继而发起高烧,还没两天就夭折在摇篮里。娘木然坐在床头干嚎,爹连夜找人把我埋在后院的高坡上。从此,我就在杂草横生的高坡上守望着一家人……”

我就以亡者的视角,讲了两个家族的辛酸血泪史: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母亲,肆意安排四个子女的命运,让他们像浮萍一样辗转一生。杭电有位文科教授给了《浮萍本无根》很高的评价——“我还以为是一位专业作家写的,文字凝练,绝不拖泥带水,有着很强的自传色彩,所有的话就像是从心窝里掏出来的。”这位教授还说这部“苦巴巴”的小说让她想起了当代作家野夫的名篇《江上的母亲》。

有人这么夸我,我简直受宠若惊!当宿管阿姨后,学校领导知道我喜欢写作,让我在杭电的后勤公众号上开专栏《汤阿姨讲故事》。我从2015年写到现在,都是学生之间的故事,还有生活老师、宿管阿姨等。

可能在很多人眼里,我只是一个小学毕业、做着平凡工作的中年妇女。不过,我也有自己的追求。最近学校聘请我当文学社的指导老师,还让我在毕业典礼上发表讲话。省网络作协也向我发出了入会邀请,也就是说,我要成为正儿八经的作家了。

这段日子,好多记者跑来采访我。大家都说我出名了,还有人说我就是另一个范雨素。这个我要讲一下,当育儿嫂的范雨素也是写小说成了“网红”,一方面我们都是草根写作,我看过范雨素写的,跟我一样是讲身边的故事,很朴实。另一方面,我觉得我和她不是同一类人,比如婚姻那么大的事,范雨素在文章里写,她“草草地把自己嫁了”。我不会这么草率,我对人生有自己的规划。不过,范雨素的“文学起点”比我要高,她12岁就做了乡村小学的民办老师。

我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关于我的报道见报后,我妈也来电话,再三嘱咐我:让我不可骄傲,做人要谦卑。我觉得我这辈子还是很幸运,心里不快,就用文字倾诉;倾诉过了,就没必要抓住不放。人傻一点啊,好像反而活得更快乐。

来源:杭州日报    作者:口述 汤杏芬 整理 范典    编辑:钟一鸣    责任编辑:方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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