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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八级工
2018-05-22 11:30:18杭州网

田秀珍年轻时

李为民夫妇晚年

2017年8月30日上午,我们坐地铁到九堡蓝桥名苑小区访问83岁的原杭州汽轮机厂八级镗工李为民先生。采访一直进行了近三个小时,李老先生腰板笔挺,谈锋甚健,中间连水都没喝一口,除了两次去拿奖状和照片,他有问必答,讲到兴奋处连收都收不回来。谈及当徒弟学技术时的那种认真专注且陶醉的神情,令我们难忘。

我是江苏镇江人,1933年出生,小时候住在南门大街

我父亲在南京给人做西装,每次回家带一点零头布,给我们做鞋子穿。我母亲除了做家务,还要摇线。兄弟姐妹七个,我排在中间。抗日战争爆发后,我们就跨过长江,逃难到今天扬州的邗江区,我伯伯住在那里。我在村里读私塾,一开始读《三字经》,后来读《论语》。大大小小的孩子在一起读,有个乡长的女儿是我同桌。我作文写得好,算盘打得也好,会打乘法除法。到第三年,先生就让我当小老师了。

私塾读好后,我就去了南京,家里给我的任务是负担弟弟的生活费

我是坐火车从镇江去的南京,坐了两三个钟头。父亲工作的西装店老板,介绍我到一家卖毛巾肥皂的小百货店当学徒,工钱15元一月,我要拿出10元给读小学的弟弟。晚上我睡柜台。来了一个新学徒,我的级别比他高了,换成他睡柜台,我找了块木板一搭,算是床。1949年全国解放,百货店老板关门跑路,我也就离开了。

我姐夫的舅舅介绍我到上海当学徒,南货店在闸北,叫裕兴春,旁边有个小菜场。第一年每月工钱15元,第二年17元。1951年“三反”“五反”,我要求进步,参加了店员工会组织,还上夜校,学习语文、数学、物理。

从“三反”“五反”起,我“红”起来了

“五反”有一项是反偷税漏税。我做学徒的南货店,平时是老板的儿子媳妇在打理。我在店里什么都做,进货也跟着去,进价多少,卖出去多少,我心里都有一本账。有了我这个知内情的“卧底”,政府当然很高兴。一天早上,各家店门口都贴了布告,上面写着“李为寿担任协助税收小组长”。我那时候叫“李为寿”,我们家四兄弟分别叫“福寿双全”,我是“文革”时才改名叫“李为民”的。就这样,我成了那一带小小的名人,好多店铺都知道我。我所在的南货店,最后评下来是“基本守法户”。

之后,我就从南货店出来了。一开始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我就睡到居民区去,是他们让我“红”起来的嘛。居民区留我下来办识字班,主要给女同志扫盲。当了3个月老师,我去读上海技工学校了。当时招600人,报名的有1800人,我是街道推荐报考的。第一场考试写作文,题目是《为人民服务》。考试结果出来,闸北区考上了18个,我是其中之一。

这个一丝就是一丝,0.01毫米,差半丝都不行

我是1953年10月上的技校,1955年5月毕业,上了一年半。学校在闵行,上海汽轮机厂委托办的,厂长兼任校长。我们班50多人,一三五上课,二四六到车间实习,相当于学徒工,每个月还能领15元工资。

文化课老师叫文定国,比我大不了几岁。他主要讲工艺学,怎么看图纸,因为我们都是要根据图纸来做产品的,图纸看不懂,等于什么也不会。实习师傅叫程惠先,40岁的样子,别人都叫他“老呛”,因为他身体不太好,讲话声音比较轻,还经常咳嗽。

镗工和锉、钳、磨、刨、铣一样,是技术工种中的一项。镗工要求比较高的,这不是我自吹自擂,你问问操作机床的人就知道了。跟着程师傅学,一开始做点粗加工,一摸机器,我就很兴奋。后来学精加工,要求更高,误差不能大于半根头发丝。不像现在有数控机床电脑控制,那时候全靠手工控制和操作。

连续十八个月夺得先进红旗,我成了厂里的红人

毕业后,我们都在上海汽轮机厂当工人,我被分在程师傅的镗床上。镗床有好多型号,我们这台叫T68,T代表型号,68是直径。T68型在镗床中不算大,因为我个子也不高,那种大的镗床适合人高马大的人来做。

那时候厂里搞生产竞赛,讲“比学赶帮超”,车间里还要评先进红旗。一个月后,我夺得了先进红旗,真的有一面红旗插在我的镗床上!

程师傅待我很好。从我夺得红旗开始,我做的部件数量就超过他了。因为我年轻,从不惜力,而程师傅身体不太好,为人处世比较稳重。我们一天两班制,晚班一般下午四点上班,我都会提前半个小时去,我去的时候,程师傅还在做。那时候考核是计件制,我就说:“程师傅你休息一下,我来帮你做完,这个部件还算你的。”

下班前,我肯定把工作台给程师傅都清理好,把第二天要做的工件都准备好,把刀也磨好。

那年代技术好很吃香,上一个台阶就会加一级工资,多做一个汽缸就多一份钱,我当然是扑心扑肝地做

镗床要用好多种刀具,磨刀就是基本功。我后来跟徒弟们讲,磨刀很重要。刀磨得好,说明你的手有劲,也说明你懂得了这刀的用法和妙处。有时徒弟磨两把刀,两把差不多,但我会说:第二把比第一把磨得要好些。这样一说,徒弟就有点想磨第三把了。这个时候我才告诉他,要在哪些地方改进。磨刀好比写毛笔字,要临空悬腕,只有练久了,刀才会运用自如。

一直到1957年底,我都是上海汽轮机厂的先进和技术能手,等于是厂里的明星了。当时上海汽轮机厂受捷克斯洛伐克援助,有一年捷克总理来厂里访问,厂长直接带他来我的镗床前参观交流。这位叫西罗基的总理还跟我合了影,可惜我没有这张照片。当时真是不懂,问保卫科要一张肯定有的,哪怕我自己出钱,现在想起来还是一个遗憾。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我都只有证件照,还有就是全体大合影,那时拍了照片也不一定拿得到,不像现在可以手机拍。

我是四级镗工,每月基本工资63元。基本工资加上计件工资,平均下来,每个月我有100元左右,其中35元是雷打不动寄给镇江老家的父母的。最多一次,我一个月拿了140多,这在当时非常了不起,像我师傅只能做到我的百分之七十。我都是靠自己的勤奋做出来的。

我妻子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人很漂亮

那时我还是个单身汉,心思都扑在工作上,但也不是不想谈恋爱。读私塾的时候,就有一个女生对我表示过好感,就是那个乡长的女儿,但家里认为不合适。读技校的时候,有一位湖南女生对我也有好感,后来她嫁给了班上另一位同学。毕业50年同学会,她也来了,我还是大大方方地上去跟她握手。

我妻子是我哥哥的同事介绍的,我和她第一次见面也在我哥哥家。她是上海第四医院的护士,叫田秀珍。那次她跟她妈妈一起来的,家里就母女俩。父亲已过世。我们见面很简单,出去荡了一回马路,就算认识了。

见面之后,我写了第一封情书,因为紧张,把她的名字写错了,田秀珍写成了田秀云。好在信封是我们厂的信封,她胆子也大,就把信拆开来看了,这样子我们后面才有戏啊。之后我约她,请她母亲一起看戏,我让她去买三张越剧票,我出钱。为什么看越剧?也不全是为她母亲,我也喜欢越剧,在上海四大名旦的戏我都看过。那天看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看戏的过程中,我和她说了几句悄悄话。

她回去后问母亲对我的印象如何,她母亲说看上去还可以,就这样算“面试”通过了。那个时候结婚也很简单,我们都没有请假,就是一家人吃了顿饭。

我们来杭州的那一天是1958年的2月4日,马上要过年了。我妻子到火车站送我,说愿意调来杭州跟我

也就是我跟夫人确定关系的时候,厂里决定调我到杭州工作。一共十八个人,我是领队。当时全国发展重工业,杭州要办汽轮机厂,哈尔滨也在办,还有青岛、重庆……都要我们上海汽轮厂的技术骨干去支援。我们是中国第一家汽轮机厂,我读技校那一年——1953年创办的。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真的是二话不说,组织上让去哈尔滨就去哈尔滨,说来杭州就来杭州。那时候上海是大城市,杭州的工资级别要比上海低,一开始厂里答应我们18个人保留原有工资,但杭州的六级比上海的六级要差十多元。当时这点钱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其他十七位工友都是小伙子,血气方刚,意见很大。我心里也有意见,但不能对这十七人讲,我还要去安抚他们。

我向上级汇报,上面给我们这批上海来的“十八罗汉”在工资差价上又浮了一点,最后只差5元,对我们也是一个心理安慰。

那女工二话不说卷了铺盖就走。为什么?因为上海是大城市啊,很多人做梦都想到上海工作

这里我要特别提一下,我夫人一开始没能调过来。当时杭州汽轮机厂的书记周芝山是红军老干部,他专门派副书记去上海第四医院调人,而且态度很强硬,据说一进去就出示介绍信,说我们要调你们医院的田秀珍同志,你们放也要放,不放也要放,因为这关系到我们杭州汽轮机厂的生产大事,都把人家院领导说懵掉了。

后来对方领导同意了,但也是有条件的,说田秀珍也是我们的骨干,她调走你们也要从厂里调一个过来,而且相貌气质都要好。他们医院领导还专门跑到杭州来挑人,据说把当时厂里最漂亮的一个女工挑走了。我夫人来了后,在厂医务室一直工作到退休。可惜前些年她先走了……我们一共生了三个儿子,都是她和我丈母娘辛苦带大的。

你想想看,同样是工人,我们在上海是住楼房的,到了杭州就住茅草棚了,但我们这是为了杭州的工业

杭州汽轮机厂最早的厂址在今天武林门码头、杭州大厦这里,当时是一片荒草地,工厂是茅草和油毛毡搭起来的。后来我写过一篇文章,就叫《茅草房里飞出了金凤凰》,讲的就是杭州第一台汽轮机和第一台汽缸的生产制造过程,《杭汽轮集团志》也有详细的记载。

办汽轮机厂主要是三批人,除了我们从上海来的“十八罗汉”,还有闸口电厂、杭州农业机械厂的技术骨干。当时真的是轰轰烈烈,杭州市委向全社会发出“支援重工业”的号召,汽轮机厂筹建处5个月就招进来将近1000名新工人。

我们“十八罗汉”到杭州新厂后,全副精力投入到生产研制中。我因为技术好,领导比较放心,最关键的工作肯定是让我上。我可以自豪地说——杭州第一台汽轮机是我做的,杭州第一只汽车汽缸也是我做的。

当时杭州汽轮机厂还在筹备,我是到杭州叉车厂去做的。做这个汽缸花了一个班的时间,一个班就是8小时。我做到八成好的时候,当时的市委副书记周峰来到我的工作台边,看了大概两个钟头,这在领导中很少有,一般就是看一看、握个手就好了。他就看我最后怎么完成的,也是共同见证杭州工业蛮重要的一个时刻。

后来总有人问,我的本事从哪里来的。我想还是我在技工学校打下了基础,在工厂里又学到了真正的技术,而且我总在琢磨怎么把活做好。所以我很感谢我的老师文定国,还有我的师傅程惠先。上海技工学校50年校庆,文老师也来了,他还认得我,叫我“老李”。

人对技术要有一颗热爱之心,这个是永远不会变,也不能变的

杭州振兴工业,一大批工厂建设起来。工厂非常重视一线技术工人,我们一开始也只是有技术级别的普通工人,就像种子一样,播在运河边的荒草滩上,我们也成长起来。镗工这一行级别最高的就是八级,我就做到了八级工,一年跳一级。

1959年4月21日,我加入中国共产党,还被评为杭州市先进工作者,这是代表年轻的汽轮机厂的。那一年我才26岁,也很年轻。1960年,我当上了汽轮车间的副主任,因为我技术好,连厂领导都有“关系户”托过来当我的徒弟。我总跟徒弟们说,干我们这一行不能有一丝马虎和紧张,完全凭真本实力。多做点不会吃亏,多做你就是在学技术呀。

1971年国家恢复抓生产,我又回到车间当主任。我们车间叫第一汽轮机车间,也叫“吃饭车间”,是全厂的命脉。后来提拔我当厂长助理,再后来我被任命为杭州标准件总厂厂长、浙江标准件联合公司董事长,主抓生产和管理。而八级工制度,在“文革”就被迫停止了,再后来就是新的技工技师考核制度,叫法也不一样了。

我三个儿子一开始都在工厂,现在二儿子还在汽轮机厂(现为杭州汽轮集团),已经是高级技师了,还在第一线工作。我当年的徒弟有些出国了,回来看我,说起当年的事,他们说现在镗床都有电脑数控了,但最最基本的还是手上的活。

读稿人语 小贝

“八级工”

回得来吗?

历史名词“八级工”,始于1955年那场全国工资改革,也就是工资“定级”。当时,全国党政机关干部分为30个行政级,企业工人分为8个技术等级(个别工种只有7个)。八级工就是技术工人的职业顶峰了。

八级工牛吗?就是镇厂之宝啊!他们技艺精湛、精工细作,个个是顶尖工匠。能评上“五级工”“六级工”就很了不起了,换算到今天,都是高收入人群。拿本文主人公李为民来说,他还是四级工时,靠勤劳多干,每月平均拿100元左右。查阅资料,这相当于上世纪50年代大学讲师和初级工程师的薪资水准。

无怪乎,有人疾呼:中国应恢复“八级工”制度。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的李强教授就撰文呼吁:没有设计出良好的上升通道,这导致对各地GDP贡献巨大的农民工,总体处在“有技术无地位”的社会劣势位置。

哎!想当年,李为民从一个学徒能做到八级工,至少当时社会这条晋升的管道是畅通的。消失的“八级工”制度,是对产业工人一生贡献的认同和褒奖。要不要恢复“八级工”制度可以商榷,但大国崛起的今天,给高技能劳动者以高待遇,是刻不容缓的。

来源:杭州日报    作者:口述 李为民 整理 孙昌建    编辑:钟一鸣    责任编辑:方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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