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怪癖。每次到台北,都会跑上阳明山去拜谒林语堂先生的故居,而且每次拜访,心中都是那样莫名其妙地激动。首次去是跟朋友同游,那时我还是个黄毛小子,只知林先生是位民国年代的文化名人。之后再去,是觉得故居风景特别美,对创意心理学特别感兴趣的我,想再了解一下他异想天开的发明,包括自动挤牙膏的牙刷。之后呢,是因为看过林先生用英文写的《武则天传》,我至今仍觉得它是最好看的中国题材之英文创作。之后呢,都记不清了,反正都有原因,百访不厌。
今次拜访前,碰巧刚看过一位汉学专家对林先生编撰的汉英字典与汉语拼音系统的批评,说他什么故弄玄虚、自大虚荣等,更对他做出如下的心理分析及判断“……林氏原在德国修语言学,留世之作悉与此无关,晚年遂产生强烈的自慰要求”。看了,当然就光火了,天才哪怕死后也要承受别人的一大堆废话?林氏汉语拼音系统跟他的“明快中文打字机”息息相关,而打字机的发明则令其倾家荡产,是“自慰”的话,也未免贵了点儿。倒不知道为林先生做这样的心理刻画,是否是该汉学专家晚年的“自慰要求”?
那天去,讶然发觉原来放在客厅的一幅向林先生祝寿的题字不见了。便问管理员,故居的展览是否搬动过,难道我的记性出了问题?他立刻说我的记性并无大碍,只是恰巧有特展,题字暂时收起来腾出地方。说完,他取了一张特展的册子送我。特展其实只两个柜,为交代胡适与林先生之渊源的文字,有意思得很。胡适一九一七年学成归国,意兴风发的一句 “You shall know the difference now that we are back again.”(吾辈已返,尔等且拭目以待),打动的青年学子之中就有这么一位清华的年轻教员——林语堂。原来林氏于国外留学,有赖于只年长他四岁的胡氏之经济支持,即使两人意见偶有出入,但毫无影响相互间的评价和尊重。什么文人相轻,太肤浅了,大师就不是这样的。于是我又有些激动,想起那个中西文化碰撞的时代,只有无限唏嘘和感慨: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国际化呀,哪像现在谁都把国际交流挂在嘴边,但只停留在环游享乐、到国外走马看花的层面。且不说别的大师,林、胡两先生,英文写作都能把大部分以英文为母语的写作者比下去,同时他们对中国的文化体系与精髓亦了如指掌。他们更知道,中西文化的接合点在哪,而哪方面却恐怕永难接合。而关照当下,真的了解自己文化以及外国文化的人,到底有多少?我也恨自己年少便留学海外,国学根基之浅,现在“年事已高”,三十多岁才发愤图强,未免太迟。这些感觉,大概是游子的思乡病吧。
转身又见到《京华烟云》首版封面旁放着一个由塑胶积木砌出来的故居模型,内心又光火了一回。真跟展厅门口挂着的一幅老照片“相映成趣”:林先生与钱穆先生在香港宋王台前的留影。林、钱看古迹,关心的是中国历史;现代人看林氏故居,吸引点难道是塑胶积木模型?
出了展厅,见有餐厅,碰巧早晨睡多了没吃早餐,便走了进去。只见餐牌上都是时尚的手泡咖啡和种种新颖的“国际”菜式。我挑了“闽式黑椒牛柳”——也许安格斯牛柳和黑椒粒都是自福建各港口进口的。坐在露台的我,一望向右下方便是林先生之墓。林先生葬于四合院式故居背后的花园,面向西北部,遥望他的福建老家。记得年半前到故居,我真的在墓前鞠过躬之后哭了出来,现代社会真的没条件出大师吗?今次呢,角度不同,只感到他在往露台上望,见到那些餐牌上的小资餐饮时,他用福建话掺杂英文说,你们算是这样来解读我的幽默吗?林氏把“幽默”这种人生哲学引进中国,为的是把中国人的生活注入色彩与意义,而在物质充裕的今天,却到处充斥着“意思”!
进餐时,见到一位女士往先生墓前拜祭,神情肃穆。心情又复杂起来。她是谁,为何不潇洒地“到此一游”,再喝喝来自郑和到过的肯尼亚的精品咖啡?学习一下二十一世纪的生活品位?半分钟后,女士走了,却突然有一只蝴蝶骤地朝我飞来。我本能地挥手,之后愣住了。回观周边,再也不见蝴蝶。
是以心情更复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