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
“你离去/整个三月都去了扬州”
我可以保证的是，我做这事，完全是自己的兴趣和对于书店里几十年来那种白话翻译的痛恨，以及由这种认为是破坏古诗的痛恨所化成的力量所驱使。内心很简单，我就是要做这件事，一是让人知道，中国古诗确实是个好东西。同时也想让人感到，原来新诗一点也不比古诗差了。
《忆长安：诗译唐诗集》
梁晓明/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8年1月第1版
无言的黄昏降下沉默的太阳
蓬帆从手中落下来
我面对淮水的南岸
驿站孤单地看着停船
浩大的风
吹起浩大的波浪
无言的黄昏降下沉默的太阳
人一走开
城墙就一片黑暗
大雁收拢翅膀的芦花
水泽一片雪白
独自的
夜晚
想起秦关一带
钟声盘绕在耳朵上
有一个客人
整夜晚难眠
【韦应物 《夕次盱眙县》】
落帆逗淮镇，停舫临孤驿。
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沈夕。
人归山郭暗，雁下芦洲白。
独夜忆秦关，听钟未眠客。
此时译写完，我故意把原诗剔出给诗友看。诗友看得津津有味，并对“独自的夜晚/想起秦关一带/钟声盘绕在耳朵上/有一个客人/整夜晚难眠。”绝口称赞。诗友是大学里的一个文学教授，他自信阅读量比一般人都要多得多。“但是，”他说：“你这个诗歌完全是一种新的诗歌，最主要是它里面有一种我们自己古诗歌的传统印记。”我看他论述得那么认真，不禁笑了，我只好老实对他交代，我说你看韦应物的这首诗，特别是最后几句：“独夜忆秦关/听钟未眠客。”我这其实就是这两句古诗啊。他一看，呆了，对啊，就是这两句古诗啊！过一会他又醒悟过来，认真地对我说：但你这个依然是一个新的诗歌，虽然是翻译古诗，但就像古诗在你的新诗里重新活了过来。这是个好东西啊。他说。
我很高兴。后来又遇到了很多这样的共鸣者，这也是支持我二十多年来虽然很慢，但终于还是坚持下来的最大的一个鼓励和力量。
这是一个好东西，我现在自己也相信这句话了，因为现在我已经年过半百，从26岁开始到现在，一共也才译写了这50首。
我可以保证的是，我做这事，完全是自己的兴趣和对于书店里几十年来那种白话翻译的痛恨，以及由这种认为是破坏古诗的痛恨所化成的力量所驱使。内心很简单，我就是要做这件事，一是让人知道，中国古诗确实是个好东西。同时也想让人感到，原来新诗一点也不比古诗差了。
乌鸦叼着松针/无家可归
深夜我推开灯
头顶上
月亮停泊着透明的轮船
寺院后庭我的脚下
流水在静静地呼吸
郊外草地
斜坡上
乌鸦叼着松针
无家可归，野鸭
在散步
满头白发我这张跋涉港口的脸
拉开窗帘
一个人
睁着眼睛
【杜甫 《舟月对驿近寺》】
更深不假烛，月朗自明船。
金刹青枫外，朱楼白水边。
城乌啼眇眇，野鹭宿娟娟。
皓首江湖客，钩帘独未眠。
月朗自明船，其实包含着很多的解意，可以解为：月光明亮，那么舟船自然就会亮堂。也可以解为：舟船本来不亮，是月光照亮了舟船。虽然不同点很细微，但细品，还是很不一样。我这里故意译写为：“月亮停泊着透明的轮船”，甚至把原来的这两点含义都更加地深藏起来，但只要细看细品，依然是原诗的含义，却又似乎不同了，但这不同是诗歌不同的形式呈现所致，也是希望阅读时有一种新的感受。因为“透明”，更加客观，虽然也是“照亮”的意思，但却需要读者去更妥帖的感受了。还有“月亮停泊着透明的轮船”，是月亮停泊？还是舟船停泊？希望在这样的究义中，原诗中的这个“朗”字也就会隐隐的浮现出来。
我抬头就看见了升起的南斗
可以把大树拔起
但拔不去我要去林间幽居的根须
今天出发，
今天我把我
交付给任何一处遇到的风景。
小船在晚上跟着风走
道路跟繁花
进入了溪口
转到西边巨大的山凹
黑夜刚刚与大地握手
群山之外
我抬头就看见了升起的南斗
深潭飞起弥漫的水雾
月亮潜行在山林的背后
前途既然比水雾迷蒙
我更加愿意
持竿做一个钓鱼的老翁
【綦毋潜 《春泛若耶溪》】
幽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
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
际夜转西壑，隔山望南斗。
潭烟飞溶溶，林月低向后。
生事且弥漫，愿为持竿叟。
“幽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我把这两句直接译写成了第一段：“可以把大树拔起/但拔不去我要去林间幽居的根须/今天出发，/今天我把我/交付给任何一处遇到的风景。”一看就清楚，我在这里加进了一些意象，大树和根须等，目的其实也就是想强调和突出作者这种决绝的避世态度。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这就有点像“意译”。但不管怎样的译写，有一点是我始终坚持的，那就是不能越轨，不能多出比原作更多的意思。至于手法上，语言语词和形象意象上的选择，相对来说，我更加看重原诗本身的意思和意境。所以，再怎么选择意象，都是要围绕这个原诗的意思来，不能越轨。这也算是我译写古诗的一个原则吧。
大雪的脚迹后/你跟着出现
大雪将蓝桥一片染白
大雪的脚迹后
你跟着出现
正如秋风吹到了秦岭
秋风推着我
从此地离开
每次到驿亭
我每次都下马
我绕着墙垣寻找
我细细的盯着亭柱
我在看
哪是你写下的一首新诗？
【白居易 《蓝桥驿见元九诗》】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
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白居易的这首诗歌阅读起来，在节奏上有一种回旋环绕的艺术效果，这当然与七绝特有的韵律有关，变成译写的新诗，在节奏上便失去了这种回环，这也是再怎么努力译写也难以还原的了。不同的艺术形式，再怎么围绕着同一个题材进行呈现，其最终效果，自然也只能在它独有的界限内完成。就像音乐和雕塑，哪怕创作的再是同一题材，其呈现出来的一定也是各有其自有的独特效果。要想一样，既不可能，也不应该了。所以，译写这首诗歌时，虽然觉得这种回环是这首诗歌的一个极好的效果，但变成了新诗，也依然只能遵循着新诗的道路走去了。
你离去/整个三月都去了扬州
我带着黄鹤楼向你挥手，向东挥手
这是我心底深处
挥出的一只手
阳光去扬州，鲜花去扬州，此刻你离去
整个三月
都去了扬州
一叶帆，一张脸带着蓝天走到了尽头
我抬头，黄鹤楼抬头
只见天空悠悠
茫茫长江无语奔流
【李白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几乎是唐代送别诗歌中最著名的一首诗，说它家喻户晓完全不为过。虽然现今的离情别意早已淡过了唐朝，但只要是人（或者说是中国人），只要读到这首诗，依然会为诗歌中的浓郁别情所打动。诗歌本身的魅力与精彩自不必多言，李白为诗的才华也自然绝顶。但我开始就这样在心里下了决心，越是有名的，我就越是要向它动刀，让它在新诗中发出新的气息与光辉，这便是我心底里最大的愿望。从另一方面，也是想要让世人了解，新诗马上一百年，现在的气象更是蓬蓬勃勃，所以，这么做的另一个想法就是想说明和证明新诗自有新诗自己独特的魅力，只要处理得好，新诗无限光辉，或者说，至少也绝不会就差于唐诗。
书边杂识 梁晓明
用现代诗的语言
为古诗说话
把古诗用另一种方法重新表现的念头，时兴时息。真正坐下来，花了时间去做，并也做得津津有味的，是偶然得着友人相赠的一册书——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倪海曙老先生所著的《唐诗白话改写》。展卷读后，深感倪先生用心的深厚和改写的艰苦，但合卷之后，心中总感觉有些欠缺。实在倪先生所改写的唐诗，重点放在了“白话”两字身上了，故而力求能懂和解释明白，这点是做到了，但是于改写的诗味便觉失落了不少。故“白话”毕竟是白话，把唐诗用白话说出来，于普及是好，于再现便感不满足了。
我因为一直在写着现代诗，便有了用现代诗的语言来改写古诗的念头，这是一；其二，是因为中国的古诗对于当今世界尤其是美国的现代诗坛也有着极大的影响。美国自现代诗的先驱庞德翻译了中国的古诗后，中国古诗的光芒便渐渐地照到了美国这块陌生的地方，并引起了极大的回响。雷斯克洛斯、加里.斯奈德、罗勃特·勃莱等著名诗人的诗作中都有着中国古诗很重要的影响和痕迹，有的干脆将翻译的中国古诗作为自己的创作收入诗集。由于中国古诗的出现，不说改变了美国的诗风，至少可以说是大大地丰富了美国的现代诗，是不为过的。
但是，为过去骄傲是没有一点意义的，重要的是现在，是现在的工作。
大前年，在一个诗会上，我与山东大学中文系袁中岳和吕家乡两位教授聊及此事，他俩极感兴奋与支持，嘱我坚持下去，这于我也是一种喜悦和坚持的动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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