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汉明(剥文字出壳的乡村知道分子)
深秋,收割后的水田,有点荒凉。水田里,唯余一片伤口一般的稻根留着,等待着在以后的时光里静静地自我腐烂。往年的时候,我会带上一个自制的竹篓,一把铁锹,去干涸的水田里挖泥鳅。这个季节的泥鳅出奇肥壮,算得上餐桌上的美食。这个时候的水田里,还有一样奇异的景观,是我至今仍乐意看到的——农人将稻子脱去谷粒后,扎成一小捆一小捆的稻柴,收拢后,小山似的堆成一堆,无意间做成了一个有意味的田野“艺术品”。光秃秃的水田里,这些三三两两的稻草垛,要不是一群麻雀来它们头顶上叽叽喳喳,它们始终沉默如老农,却又特别醒目,仿佛大地上的一个个句号,不,一个个惊叹号,昭告着农忙季节已经结束,农田进入了休眠的阶段。这些稻草垛或孤单或合群地看管着田野。
这些稻草垛的搭建虽非精巧但仍是有些讲究的,总的说来,一般按着一个圆圈依次垫高即可。一个好看的稻草垛,总要搭得滚圆而且结实。顶上,一律要制作一个伞形的尖顶,便于雨水往下流。此地的稻草垛,大多凭空矗立在田野里,在浓雾弥漫的秋冬之日,很有点像童话里的圆木屋。稻草垛憨厚而别样的形象,特别惹人喜爱。但是,如果一路往南去,走到江南以南,据说看到的稻草垛,其搭建有所不同。有人告诉我,南方的农家喜欢攀缘着一根电线杆或一棵并不十分粗壮的水杉搭建。
这样的稻草垛,细细一想,还真有点儿傍大款的意味。远望这样的稻草垛,中心一棵经霜的小水杉,仿佛稻草垛头上刚长出的一簇新潮的头发。紫红色的头发,在风中飘拂。不过,再仔细一想,明白那样搭建的原委了。南方风大,稻草围着依傍之物而成垛,大致不会坍塌。而江南,冬天很少起大风,根本不用费力气搬动成堆的稻草,哪儿方便就搭哪儿吧。稻草垛是农民劳作之余的另类成果,是他们无意中用最普通的材料创造的一个“造型艺术”。当然,它们不像沙滩上一座有明确创作目的的沙雕,经过了艺术家缜密的构思后创作的。稻草垛纯属农民的即兴之作,随手而为,是无意间的创造。
农民创造它们的目的原始而朴素,甚至根本没有目的。它们大概是先人们游戏精神和实用美学两相结合的成果。稻草垛随意地撒落在江南干涸的水田里,唯其随意,方显得自然,本色。经过了数千年时光的稻草垛与秋冬的萧瑟也很般配。在荒凉的田野里,历经数千年的农业文明,它们就是一个个原始的图腾,在大地上古老而真实地显现着,储存着农业文明的远古信息。它们是沸腾的劳动冷却之后的一个个奇迹。
稻草垛矮矮胖胖,远看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农,穿着棉衣棉裤,双手相拢在袖管里,在阳光的漂洗和雨水的浸淫下,一派随和、安详、知足的样子。我喜欢稻草垛的形状、颜色以及安稳地蹲伏在大地上的那个敦实的姿态。它们让我想起绵延了数千年的农业文明的最后一个温暖的音符。那样地沉甸甸,那么坚实地蹲坐在我们面前。可惜的是,这时代,已经没有像莫奈一样的艺术家,可以花上整整一天、一个月甚至一年,在各种光线里打量这么一个原始的稻草垛,直到它们从这个具体的稻草垛里抽象出来,成为一个关于稻草垛的永恒之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