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常在雨中奔跑,跑得浑身湿透,跑得满头大汗,跑得一篷野草似的臭烘烘的头发冒出了阵阵白烟,不用说,这是虱子们梦寐以求的理想家园。
雌虱把亮银色的卵生在不讲卫生的野孩子们茂密的脏头发上,不出意外,七八天小虱子就会破壳而出。虱子在孩子头上成倍地出生,过不多久,虱卵在头发上也成倍地疯长。虱卵密集的地区,每根头发上都有算盘珠子似的好几粒, 在孩子们沉入梦乡的夜里,虱子祖奶奶在月光下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计算着不可告人的利益。
记忆里大虱子是黑色的,大小如黑芝麻,形似拖着裙边的老甲鱼,小虱子是白色透明的,吸了血就变成淡淡的粉红色。
虱子们最喜欢待的地方是头皮。头皮是舒适的床,头皮是丰盛的餐桌,头皮是温暖的家园。密密的头发如黑夜掩藏了虱子们不光彩的行迹。虱子很少爬到头发的表屋,那样会有暴露的危险,但也不一定。有时候某个神气活现的二愣子会爬上来见见天日,就像浮出水面的甲鱼一样,想透透气。看似笨拙的虱子还能在发梢上做杂技表演,走钢丝、倒吊,以及空翻。善于捕捉时机的虱子能抓住头和头靠近的瞬间,带着恋爱的心情离开你,到了同桌的她的头上。虱子从一个圆头迁徙到一个扁头上,或从一个小头跳槽到一个大辫子上,就像家乡的野生甲鱼从一口鱼塘爬到邻近的另一口鱼塘。一个孩子染上了虱子,他或者她的兄弟姐妹的头上马上就迎来虱子们欢呼的节日。
虱子多了,捉虱子倒很容易。头皮上哪里一阵疼,凭着感觉往发丛中随手捉去,一捉一个准。捉到一头肥肥壮壮的虱子,放它在两个指甲盖间用力对挤,噼啪一声,皮实的虱子就爆破了肚皮。
天气好的日子,有了一点空闲的母亲会给我们两兄弟抓虱子。我们俩依次乖乖地坐在那张黄色的骨牌凳上,太阳照得身上暖烘烘的,母亲站在身后,低下头耐心地翻遍我们头顶、脑后和耳边的头发,第一遍抓虱子,第二遍抓虱子的卵,鼓胀的虱子卵也可以掐出动听的声音。
除虱子效果最好的是篦箕。篦箕是疾恶如仇的特种梳子,篦箕的齿又细又密,一把梳下来,不仅可以篦下刚出生的小虱子,还可以篦下牢牢依附在头发上的虱卵。篦箕从头顶部位贴着头皮用力篦下来,无可遁形的虱子就如一阵扑簌簌的桂花雨,落在旧得发白的木纹桌面上。惹毛了篦箕,是虱子们最大的愚蠢,篦箕扫荡一回,头上总能太平好些日子。
篦箕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只能减少虱子,但不能灭光虱子。而且篦齿还尖利,容易损伤头皮。被篦箕重重犁过的头皮总让人觉得火辣辣的疼,还有,不长眼睛的篦齿容易缠头发,有时候虱子没篦下一两个,头发倒扯下来好几根,叫人疼得龇牙咧嘴。
要斩草除根,还得用药水药,我依稀记得用药水洗过头后还要用热毛巾包紧头发捂一段时间,效果才好。药水是有用的,但药水作用的地方有限,何况虱子会到处传染,何况我们还是喜欢跑到雨里去淋雨,就像那些筑窝在梁下,在雨里飞进飞出的燕子,但燕子飞进飞出是给嗷嗷待哺的小燕子捉虫吃,我们在雨里跑进跑出好像没有目的,跑本身也是目的,在雨里盲目地奔跑或许就是无忧无虑的童年的欢乐本身。
药水药过以后,虱子祖奶奶仍旧还在午夜里用打得噼里啪啦的算盘算计我们。隔一段时间,不长记性的我们又重新回到了老路上,我们又成了虱子们享用不尽的财产。方法用尽了还是没法断根,到最后,母亲只好请挑着担子在乡间走动的老剃头匠给我们剃了光头。
皮肤黝黑的孩子剃了光头,叽叽喳喳的,像燕子欢快地在故乡的雨中穿梭。
酒杯里的残酒,像一种虚无的虱子忽然咬痛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