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似的走马》 鲍尔吉·原野/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1月第1版
摘编/图根
班波若像一棵山丁子树那样拧着劲儿长大了,脸上带着凝固的表情,好像是春天的冻土。春天,地里虽然已经有草芽膨胀,但地面上覆盖沙土和枯枝
人在寂静里面看到了什么?
我们坐在马倌班波若的房子里喝酒。这座房子的客厅大,朝南的玻璃窗有六扇,可以有广角的视野看到窗外的草原。草原南方尽头悄无声息的山峦,像一堆马鞍子堆在天的尽头。
主人班波若说他就这么看过去,看到自己老死那天,这里面包含着多大的福气啊。是的,是的,来访者纷纷附和,语气诚恳,班波若用感谢的眼神环视大家,比摄像机“揺”的速度慢得多,仿佛这个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以后也改变不了。
今年七十岁的班波若到以后咽气那天,最后一眼看的是他家窗前的沃森花草原。那也许是在六月,大朵的、雪白的芍药花开在如同堆了一堆马鞍子的山的山坡上。
过了小满,黄翅的鸟飞回来了,带回来绿翅的鸟。草地上的白雾在早晨四点多钟覆盖膝盖那么厚,然后一层层变薄,野兔在雾里奔跑,谁也不知它去了哪里。当然,班波若告别人世的时候也许是冬天,大雪把马鞍子似的山峦压没了,大地因为堆满积雪而显出笨拙,而有炊烟透露牧人的生机。
我们不能提前为班波若离世制订季节与时辰,他的白头发还不到全部头发的三分之一,今年春季他还参加过村里那达慕大会的摔跤比赛,被会场的广播喇叭授予“像山峰一样纹丝不动的摔跤手”。当时会场上的男女老少全都听出了这个称号里的讥讽含义——“没有动作的、不主动进攻的摔跤手”,众人哈哈大笑。
班波若坐在沙发上。他背后挂着牛车车厢那么大的镜子,陪我采访的乡干部贺西格、楚鲁、谢日哈达等人都反射在镜子里,他们手端吃饭的花瓷碗在喝奶茶。
他愉快地看着窗外的草原。没经历过游牧生活的人理解不了牧人何以长时间地注视空寂无物的草原,那里只有草和看不清的风,一如古代时分。
当我再一次写下“寂静”这个词
蒙古人看到的是寂静。人在寂静里面看到了什么?这真是难以回答的问题。如果风来,贴地的野花会使劲躲闪,摆脱风的捕俘。风把草吹出浅绿带一些灰色的后背,这些后背像水里的鱼,一条挨一条钻向远处。
如果没有风呢?草原是“寂静”的。当我再一次写下“寂静”这个词,有一些无奈。因为我们不知道寂静是什么,我们约略知道城市的拥挤,比如地铁和电梯里的拥挤,还有微信朋友圈里的拥挤,我们在心里放不下“寂静”这个词,面对寂静就进入无智状态。
寂静藏伏在班波若家的窗外,绵延数十里,草原虽无中心,却朝四面八方绵延。蓝天在这里并不宽广,它像一块帘子挂在草地上空,帘子上一串串晾着白云。白云排列拥挤,索性从房子顶上穿过去。越过屋顶的白云在班波若的房后延伸。如果东边的云朵是小朵的云,像庙里大门上画的祥云,这一天的云朵就都是小朵的祥云。
一朵与一朵之间有缝隙,露出天空帘子的蓝地子。如果这一天的云朵像火车一样绵延不绝,这一天天空上就都是这样的云。这种云反光强烈,边缘现出银色。好多银酒杯在天空干杯,酒晃出来化为雨水——神喝的酒被风梳理为丝线,到地面也没什么度数了。
我们所看见的大地寂静无声,其实它正热闹呢。野蜂短小的翅膀在为花朵扇风,几乎所有的野蜂见到花都撅着屁股飞行,它们的脑袋像烧焦的火柴头一样发黑,叮着花念诵它们所记得的所有的咒语。其格秋亥、别日秋亥——这是蒙古语中小鸟的名字——从空中毫不犹豫地冲进草里,不知草里有哪一样它们喜欢的珍宝。
那些蚂蚱从这株草跳到另一株草上,似乎大地被洪水淹没了,草是江洋中的一条船。蚂蚱们架着像伤兵拐杖那样高高的长腿,腿在很高的地方折为两节。谁有这样的长腿,谁就会不由自主地跳高。蚂蚱一跳凌云,再跳凌云。它在空中俯瞰大地那一瞬,欣喜不可名状,草们原来这样渺小,野蜂如此渺小,蚯蚓更是不可名状。蚂蚱一瞬度过了多么豪迈的一生。
这不过是泥土上小虫的世界,班波若从来不想这些事,他的目光像鹰一样盘旋,先是抓住远处那棵乌日勒(山丁子)树。他小的时候,这棵孤零零的乌日勒只有拇指粗,现在长到了车辕木粗细,还是孤零零的。
太阳从没有山峦阻挡的东边的地平线上冒头时,乌日勒树拖着长长的尾巴,像骑马的人的披风拖到了地上,天知道它怎么活过了六十多年。
如果干旱,乌日勒树到哪里找水?谁都知道它不会迈开脚步去山南的乌力吉木伦河找水喝。雪如果下大了,从头一年的十二月到第二年的四月都不融化,乌日勒树包裹在冰雪里,它还能活。
四五月份,天气暖一下冷一下,大雪上面结成冰壳子,乌日勒树被这层冰裹着,有时候裹住半尺厚。谢天谢地,终于到了六月。
六月是太阳说了算的月份,除了石头和土,万物都在生长。乌日勒树长出椭圆形的小叶子,新长的枝条黄褐色,慢慢变成红色。乌日勒树的叶子虽然稀,但它有好看的白花。谁也不知道这些白花是怎么想的,后来慢慢变成浅红,有一些变得艳红,你要充当多少种花呢?乌日勒树到秋天要结山丁子果,牧民说到这里要咽一下唾沫。山丁子果黄色或红色(咽唾沫),酸哪!真是酸(咽唾沫),解酒。
班波若像一棵山丁子树那样拧着劲儿长大了
班波若从小会做饭,会缝衣。他比别人更懂食物的珍贵。村里的人们来到他低矮的小房子里,从裤兜里掏出米,一把米,两把米,黄金的小米在乌黑的锅底滚动,可以做一顿粥。
人们用喝茶的小茶缸送他十多个酸涩的山杏。山杏引发的口水咽进肚子里让胃里更饿。人们送给他一口袋榆树叶,那是一只装四胡的细长口袋。
他吃过野兔肉、黄羊肉,吃过土,吃过被雨水泡软的窗框,吃过被丢弃的马笼头。小时候,他每天想,云彩能不能吃呢?怎么能够把云弄下来呢?他给别人放牛羊,村里七八个人指着自己家的母牛和母羊说,它们明年下了牛犊(羊羔)就送给你。
第二年,那些牛羊产犊产羔,成了班波若的财产,但他太小,放不了这些牛羊,还由原来的主人替他放牧。一度,他成了村里牛羊最多的人之一,但这些牛羊在合作社运动中全被充公了,他依旧是孤儿。
只是,他放羊或者干其他活计回家时,家里的炕上,也许是锅里放着米和干粮,不知是谁放的,不是一个人放的米和干粮。在牧区,没有孤儿会饿死,除非这个村的人全饿死了。
班波若像一棵山丁子树那样拧着劲儿长大了,脸上带着凝固的表情,好像是春天的冻土。春天,地里虽然已经有草芽膨胀,但地面上覆盖沙土和枯枝。
十二岁那年,骑着一匹雪青马的阿穆尔来到他的家。阿穆尔一进门,他宽阔的肩背就把门外的星光都挡住了。班波若用木碗盛上刚煮好的玉米粥,跟他走出去。
阿穆尔把双手放在马鞍子上,隔着马对他说:“你去拉盐吧。到锡林郭勒的额吉淖尔湖,要走一个月。”班波若回答了,他手里端的粥碗的热气如魔法一般飘上去,像夜空里有一个东西在吸这些白汽,白汽没等飘一尺高已经融化在夜色里。
雪白的星星趴在跟阿穆尔肩膀成一条直线的夜空上,他的脑袋挡住了七八颗星星。他问:“拉盐?怎么拉回来?”阿穆尔说:“用牛车。”班波若说:“好。”阿穆尔说:“你明天哪儿也不要去,等在家里。”
阿穆尔所说的“明天”其实就是几个小时之后,在后半夜三点的时候,有人拍班波若的窗子,这是拉盐的人。班波若爬起来,没穿衣服,因为他从来都是穿着衣服睡觉。蓝裤子是哈萨大婶给的,提前在膝盖部位补上双层的黑条绒补丁,屁股上是更大的方形的条绒补丁。外衣是一件红秋衣,被汗沤出好多网眼,颜色变成在汤里煮过的红萝卜的色泽。他跑出去,门也没有关。
仁钦递给他一件棉袄,班波若穿得跟他们一样厚了。然后他坐在仁钦的牛车里,这是打头的车,有柳条编的车篷,车里还有棉褥子。仁钦这辆车后面拴着十多辆牛车,这是他天亮才看到的。车的形状看不清,牛的角像弯弓一样在夜色里留下剪影而已。木制的勒勒车在草地上行走,没有任何声音。仁钦的车后面即使拴一千辆车也没人知道。
这是六月。六月的草原如同一个少女,它的一年就是一生。六月的鲜草好像是姑娘们前额和颈上的头发,蓬勃而柔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