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四记:田野中的历史人生》 郑嘉励/著 四川人民出版社 2017年12月第1版
摘编/图根
“考古,不能吃,不能穿,有什么用”——这是个粗鲁的问题,也是个深刻的问题,我愿意带着这个问题继续求索。
夫妻,是家庭的首要因素。说合葬,首先是夫妻合葬。
考究一点的南宋墓,多为夫妻合葬墓。双穴并列的长方形墓室,夫居左穴,妻居右穴。比如赵伯沄夫妻合葬墓,砖椁石顶的双穴墓室,男左女右,中间以隔墙分开。
有的隔墙上开有“小窗”,夫妻的灵魂在地下由此相通。苏轼《东坡志林》称为“同坟而异葬”或“同垅而异圹”,是“最为得礼”的夫妻合葬形式。夫妻死有先后,葬后死之人,如见先死之人尸首腐败,恐伤孝子之心,两圹之间开小窗则能满足“彀则异室,死则同穴”的要求。同坟或同垅(垄),坟或垄,本义指墓上封土,即两圹同戴一个封土。
有的左右两圹,略有高下错落,夫圹较妻圹高出一头,如龙游寺底袁墓例。墓室左右并列,表明夫唱妇随、相敬如宾,而“左高右低”的位次安排,又不失男尊女卑的分寸,宜乎其自诩为“最为得礼”也。
——《寻墓记》
盗墓之风,古已有之,于今为烈。何以见得“于今为烈”?古人盗墓,只图金银财宝,西汉土坑墓里常见的坛坛罐罐、鼎盒壶瓿,大概不入法眼。而今人不同,凡经他们光顾,墓底如同经过大扫除一般,纤尘不染。现代人说,坛坛罐罐也有历史价值、文化价值、艺术价值。各种价值,归根结底,都是经济价值。
如前述,生土坑容易被发现。绍兴的盗墓风气,历来较湖州兴盛。1998年,我在湖州杨家埠发掘西汉墓地,墓葬大多完好,工地结束,出土的坛坛罐罐,层层叠叠,一卡车拉不完。2009年,为配合绍(兴)诸(暨)高速公路建设,我在绍兴平水、栖凫等地发掘战国至西汉墓地,墓葬数量不少,文物只够装一个蛇皮袋——多年以来,当地盗墓猖獗,覆巢之下,古墓几无完卵。
——《盗墓笔记》
淳祐四年(1244),史嵩之父亲史弥忠去世。按礼制,史嵩之必须辞官,居家守孝,丁忧三年,实为两年七个月。宋理宗正在用人之际,执意挽留史嵩之,要求他“夺情起复”。就是这件事,断送了史嵩之的政治前程。
世事本无绝对的是非可言,如果大家都认为三年守孝是合理的,那么,它就是合理的,否则就不是孝子。好比大家认为女人生来就该缠足,男人生来就该读“四书五经”,只有身体残疾的女人才算性感,方能嫁入豪门,只有精神残疾的男人才算文质彬彬,方能跻身仕途。那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说的,大家以为天经地义就好,欧洲人不通儒家经典,照样建设他们的现代化。
缠足也许真的别有风味——只是天足为什么就一定不美,或者认为只有天足的女人才美。可惜,历史上很少有敢于这样设问的人,我们想当然地以为只能这样生活而不能那样。思想的萎缩,就是生命的萎缩,也许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
天足的女人,为什么不美?谁能告诉我。离题了,回到史嵩之。
——《史嵩之墓》
南宋权相史弥远,也是庶出子,生母周氏葬于鄞县福泉山王坟畈,距离史弥远生父史浩墓甚远,生子显贵如此,也无法改变庶母的名分;南宋时期“母子合葬”的例子,通常只限于庶出子与生母之间,除了母子情深,主要原因是身为“侧室”,无缘葬身家族墓地的中心区域。丽水县出土南宋《王琮生母潘氏墓志》,潘氏弥留之际,与王琮约定“生与吾儿相依,死而同葬,勿相违也”,正是庶母与儿子的对话,其情可悯。
妾,人身依附于主人,这一点与依附于帝王的臣僚高度类同。古汉语遂将“臣妾”二字连属。傅斯年先生说,“中国向来臣妾并论,官僚的作风就是姨太太的作风。官僚的人生观:对其主人,揣摩逢迎,谄媚希宠;对于同侪,排挤倾轧,争风吃醋;对于属下,作威作福,无所不用其极。”著名报人王芸生曾评价,“这段官僚论,的确支配了中国历史上大部分的人事关系”。
——《妾之命运》
凌晨3点,考古队全体人员在雷峰塔遗址现场合影留念,发掘至此结束。
夕照山下,我们打点行装。曹所长宣布发掘人员明天休息,反正可以恶补,我竟然产生了彻夜狂欢的念头。在车上,我才意识到刚才的冲动,我有点困了,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处。我猜想,一定是发掘后半程碌碌无为的缘故,因为始终坚持坑底作业的同事,毫无倦意,一致呼吁找一家餐厅,等待黎明。
凌晨5点,我们走进一家位于湖墅南路的永和豆浆店,一进门,我们就夸他们24小时为民服务的精神,说人家肯德基、麦当劳也办不到,归根结底,还是大饼油条的中国传统文化靠硬。服务生被夸得高兴,说你们不就是电视中的人嘛,昨天的雷峰塔地宫发掘直播真好看,老祖宗真厉害,归纳起来,也就是中国文化有魅力。我们也被他们夸得高兴。
凌晨6点。回家,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电视、报纸上全是地宫发掘的消息。我给母亲打了电话,说,孩子从事着一项有意义的工作,至少在今天是这样的。
——《雷峰塔地宫考古发掘记》
展览的最后部分,集中展示的窖藏文物,金银器皿,光怪陆离,绚烂之极!我们再也看不到古人野蛮杀伐的战场,所有的苦难,被时空压缩成一个个华美的瞬间,推到我们的眼前,如此残忍,如此美丽。
历史的底色,深沉而悠远。在历史面前,浅薄的调侃,廉价的抒情,是不妥当的。眼前的一件件文物,它们曾经的主人,最初是一个个鲜活的人,最终是一个个苦难的往生者,化为尘烟。
惨烈的战争,以南宋失败而告终。展厅的尾声,是民族英雄文天祥的墓志拓本。南宋有国153年,从宋高宗的颠沛流离开始,以文天祥的壮烈殉国结束。
——《南宋:一个王朝的背影》
再后来,西方世界的坚船利炮,破门而入。国粹的铜镜,终于不敌舶来的玻璃镜,渐渐败下阵来。玻璃镜取代铜镜是不可阻挡的时代潮流。但是鲁迅先生在《坟·看镜有感》中讲了个故事,耐人寻味。我的文字当然好不过先生,干脆照抄原文,以飨诸位:“但我向来没有遇见过一个排斥玻璃镜子的人。单知道咸丰年间,汪曰桢先生却在他的大著《湖雅》里攻击过的。他加以比较研究后,终于决定还是铜镜好。最不好解释的是,他说,照起面貌来,玻璃镜不如铜镜之准确。莫非那时的玻璃镜当真坏到如此,还是老先生又带上国粹眼镜之故呢?我没见过古玻璃镜,这一点终于猜不透。”
汪曰桢,浙江湖州人。湖州是宋代以来重要的铜镜产地,湖州石家镜,风靡海内外。湖州本不产铜,据说城内的苕溪水,适宜铸铜,故而铸镜特佳。明清以来,继之而起的湖州薛家镜,依然名满天下。也许是这个原因吧,爱乡情切的汪先生在《湖雅》中“带上国粹眼镜”,说出一番离奇的话。历史越悠久辉煌,留给后世的包袱也越重,在新时代到来之际,越难以轻装上阵,迅速转型。——《古物丛谈·铜镜》
杭州宋元墓志稀少,最不可思议。除了早年半山出土南宋初的外戚《韦谦墓志》、杭州苗圃出土的元代大书法家《鲜于枢墓志》等个别例子,几乎乏善可陈。位于杭州孔庙的“杭州碑林”,以收藏“南宋石经”著名,新中国成立后,也兼收杭州及附近地区搬来的墓志碑刻,几乎也见不到本地出土的宋元墓志。我们只要稍稍读书,可知西湖南山、北山及环湖诸山,南宋时期曾是许多显贵人物的葬身之所,湖滨的柳浪闻莺公园,曾为元代穆斯林墓地。这只能有一个解释,西湖之滨,环湖诸山,表面上看,山明水秀,岁月静好,其实在历史上,西湖周边的“陵谷变迁”极其严重,绝大多数的古墓,也许在清代以前就已破坏殆尽。此为杭城墓志稀少之由吗?我猜想。
——《访碑札记》
真正的幸福,也许就这么简单。西哲有云,幸福的本质,就是欲望的暂时满足。如果老人的欲望,就是守在家乡跟他的小木船朝夕相从,那么我确信,当年的他应该就是幸福的。
我的猜测是对的。离开山村前夕,我们到江边与他道别,老人用手指在飞云江中蘸了一点江水,在船板上写下大大的两个字——永嘉。这是告诉我们,山村淹没后,他将迁往永嘉,乡亲们散伙了,小木船也带不走了。我看到他伤心的模样只有这一次,茫然无助的眼神,真的会说话。
匆匆一生经过多少容颜,有许多人在我们的生命中走过,一掉头就忘了。我至今记得摆渡的老人,在那个偏远的地方,他曾经幸福的生活,所以,我更加有理由做一个幸福的人。
——《这些人,那些事·摆渡人》
我现在回忆往事,只是觉得当年的想法过于功利。如果有可能,我应该只为自己做点有兴趣的事,至少把那篇未完成的《冠军帖》文章做完。其实,吴老师更推崇怀素,尤其是王羲之,他都用毛笔,一一演示过。
吴老师去世后,厦门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两册《吴孙权书法艺术》,内里附有几张书签,其中一张是他的硬笔字“王羲之书法天下第一”。
这是他的临终绝笔。那时候,吴老师已不能开口说话,至大苦痛,至生离别,他奋力索来一杆笔,用尽生命中的最后一点气力,留下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竟然是——王羲之书法天下第一。
——《去者·吴孙权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