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妈妈在电话里告诉我,外公不行了,胃口一向很好的外公,突然粒米不进,水也不喝,躺在床上处于半昏迷状态。
过了年,外公就九十七岁了。可是,从今年冬月开始,经历一生风雨的外公,累了,他那承受了近一个世纪岁月风霜的肩膀,仿佛连一点冬日的阳光都扛不动了,越来越萎靡,现在终于躺下了。
2016年,外公的眼睛患了白内障看不见,分不清白天晚上,常常说胡话,走路都站不稳。算命先生说,那一年是外公的大劫,应该过不了春节。后来,外公动了白内障手术。当这个世界重新在眼前变得清晰,外公犹如大梦初醒,再也不说胡话了,身体渐渐好转。有街坊从门口经过,他会热情地搬来板凳,邀请人家坐下来聊聊天。
那个春节我去看他,他一眼认出我,说,你要经常回来。还伸出左手掌对我晃一晃,开心地说,再过五年我就一百整啦。
外公穿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外婆来看他的时候,笑容爬满他的脸,快乐得像个少年。看见外公好起来,外婆也去动了白内障手术。又能看见彼此模样的两位老人,常常坐在沙发上咬耳朵,讲悄悄话。
2017年夏天,我去看外公。外公的胃口依然很好,一顿能吃一碗饭,只是行动不再自如。他整日坐在沙发上,佝偻着身子发呆,右臂空空的袖管耷拉着。上世纪七十年代,老实巴交的外公在生产队白天晚上连轴打稻,一个盹儿整只右臂就送进了脱稻机。
那个夏天,我坐在96岁的外公身旁,看见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轻轻地滑过外公佝偻的背,滑过外公的左肩,右肩,然后从空荡荡的袖管悄无声息地滑向幽暗的地面。外公再也感受不到阳光的温度了,他无力地坐在幽深漫长的时光里,日升日落仿佛都与他无关了。
阿爸去给他理发,得紧紧搀扶着,他才能坐下去,站起来。
自今年冬月第一次陷入昏迷,外公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妈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另外八个舅舅和姨正从各地急急赶回。等大家都到齐了,外公突然又能坐起来了,吃了小半碗饭,说话口齿清晰,一直唠叨:我不要住那里,那里一边高一边低,前面还有个牛滚塘(牛洗澡的地方),房子造起来会垮的。
谁也不明白外公的意思,除了四舅。
四舅说,十多年前,懂点风水的舅公和舅舅一起去给外公外婆选了坟地。那块坟地一边高一边低,前面是一个牛滚塘。舅公说牛意味着财富,是一块极佳的阴宅地。那块地外公从没有去过,而且牛滚塘早已填平成了菜地,迷迷糊糊的外公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第二天,妈妈去请来风水先生重新找坟地。逛了大半天,才终于选中一处地。坟地选好后,外公的身体依旧时好时坏,就像一座年久失修的旧钟,走走停停,有时粒米不进,有时又能吃小半碗饭,有时一动不动,有时又能坐起来。外公的床前,二十四小时不能离人,因为他有时候会突然乱动,想翻下床,一个人拉不动。外公的状况,有时让人觉得连今夜都过不去了,有时又感觉还能拖上几个月。
半个月过去,人困马乏。年关将至,各人家里一大摊事,九个子女定下轮值表,轮流守护。外公的气息断断续续。有一天大小便失禁,外婆喊他也没有回应,水都咽不下去。儿女们想,这一次外公是真的要走了,赶紧把棺材、寿衣全部备好。
第二天,外公突然又可以坐起来,吃了小半碗饭。
外婆每天都来看看外公,有时候会站在床前数落他,你要死就死,要活就活,不要这样把孩子们折腾得够呛。有时候,外婆又叹气说,活这么老真是没意思,你爸死了,我也可以走了。
昨天晚上,舅舅说外公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没有生命迹象了,给他翻身也没有反应,只有半口气了。外婆赶来,附在外公的耳朵旁说,今天的黄历不好,你不能死。明天的黄历也不好,你也不准死。
今晨,外公仿佛又活过来了,能坐起来能喝水吃东西了。
外婆又来看外公,静静地立在床前。外公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外婆,眼泪滚落下来。外婆的眼泪,也止不住流下来。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相互看着。外公外婆结婚七十多年,外公这辈子,最听外婆的话了。 |